婆婆五次为我流泪
四十七年前，我婆婆生下了我的父亲，在家排行老六。在此之前，婆婆已生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再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从此，婆婆堂下有九个孩子。那时在农村，这是个典型的大家庭。然而，有的人家就那么二三兄弟，一二姊妹，凄清了许多。他们总是很羡慕婆婆有这么多儿女，还说这是婆婆祖上的坟葬得好。婆婆也总是很得意，她是这么多孩子的娘。
二十年前，父亲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我。当娘生下我时，婆婆抱着我，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说：“我真有福气，给我生了一个带杆儿的孙儿。”那时婆婆的小儿子还在读小学，所以我很幸运的成了婆婆最小的孙子。自生下我后，婆婆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到处说我又有了一个孙儿。听娘说我生下来还未满月，婆婆就要抢着抱我，说娘以前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又是第一胎，她不放心。就连娘喂我吃奶时，婆婆也要在旁边看着，叮嘱娘不要喂得太急了，怕噎住了我。
那时婆婆家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在生下我没有几个月后，娘就断奶了，家里也没有粮食。之后，我就整天的饿肚子，哇哇的从早上一直哭到晚上。然而就在这时，父亲的几个兄弟提出了要分家。父亲知道在这种时候家是不能分的，所以坚决不同意。但父亲的几个兄弟执意要分家，婆婆也作不了主。家在明争暗斗中给分了。后来分给了我家二间房子，一口锅，二十斤米。这就是我家那时全部的家当。分家之后，我家的日子过的更加艰难了。我还是一天哇哇的哭。婆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后来婆婆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悄悄地从她家（那时婆婆和两个女儿住）给娘拿来了十个鸡蛋，让娘平时没有人的时候给我煮着吃。那之后的几天我也没有哭了。但后来这件事被父亲的两个妹妹发现了，气汹汹的跑到我家说娘偷了她家的鸡蛋，闹了个底朝天吵着要给个说法。骂我父亲没有本事，说娘嫁到婆婆家是来讨饭的。最后从我家拿走了五斤米这件事才算了结。娘这次哭了。后来婆婆到我家来唉声叹气地说：“老六啊，你看你的兄妹们都成了什么样子了啊。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呀。你们苦，我知道，哎，只是苦命了我的孙儿。来，兰英（我娘的小名）啊，把孙儿来给我抱抱。”当娘把我递到婆婆的怀里时，两行辛酸的泪水滑下婆婆那沧桑的脸颊，好像整个人也变得沧桑了。
日子一步步过下去。在我五岁那年，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了。要去上学的那天早晨，婆婆来到我家说要看她的孙儿去上学，还亲自为我整理书包。在我要走时我大哭了起来。婆婆看见我哭了也急了，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也呜呜的哭了。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婆婆哭了。她把我揽在怀里问我为什么苦，我说：“婆婆，孙儿怕老师扎鼻子。”此刻婆婆破涕而笑说：“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事儿哭啊。来，孙儿乖，婆婆以前是骗你的。只要你在学校听老师的话是不会扎鼻子的。”在我还没有上学前，婆婆到哪儿都要带上我，把我背在背上。她爱讲她那年代的故事，四人帮，闹饥荒之类的。可以说我的童年是在婆婆的背上和听故事中长大的。还有就是婆婆经常对我说我上学以后在学校不听老师的话，就要被老师扎鼻子，像牛儿那样给牵着走，以后我就听话了。所以在我还没有上学前我就对上学产生了恐惧感。这天早上还是婆婆用一块糖哄我到了学校，还说下午回家以后再给我取更多的。那天我欢天喜地的去了。在学校只盼着想赶快放学回家吃婆婆的糖。下午回家时我看见婆婆老远就在田角张望，我飞快的跑过去说：“婆婆，背孙儿，我要吃糖。”这时婆婆便会蹲在地上让我爬上背去，并把早已准备好的糖塞到我的怀里。每次婆婆从地上爬起来很艰难但高兴的说：“我的孙儿又重了，孙儿今天上学了。”那笑声就像孩子般的开心，那笑容就像午后阳光般灿烂。
记得后来父亲的两个妹妹都出嫁了，婆婆就和她的小儿子住。那时婆婆住在一个很小的土屋里，里面很黑也很潮湿，但我每次总爱在里面玩儿。婆婆每次都会给我一些糖或者一个苹果吃。有时婆婆不在时，我就翻箱倒柜偷偷地拿一颗糖吃或一个苹果。后来被婆婆发现了，她就把苹果放到罩顶上面了。我没有那么高，就找来了一根竹竿把苹果给顶了下来。婆婆真是又气又笑，气的是我总这么调皮，笑的是能想出这种方法把苹果给吃到手。后来婆婆也不藏了，就任由我这个孙儿吃。
物换星移，岁月如歌，时间过的真快。在我十五岁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这下可乐了婆婆。她说我是她这家族人出的第一个高中生。那时就连一个乡也没有几个人能考上高中，而我就是其中一位。婆婆说这是上辈子积的德，让她的后人出了一个才子。那几天，婆婆到处去求香拜佛，说她要去向菩萨还愿。此刻婆婆已经八十五岁。
这年9月我要进城上学了。临行前，婆婆突然病了。病的厉害，连饭都吃不下，整日躺在床上。走时，婆婆把我叫到床前。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婆婆是如此的憔悴，头发已全部斑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躺在床前，握着婆婆的手，她期待的望着我说：“波儿（我的乳名），你就要走了，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我现在病了，不能送你了。我估计自己快要死了，我死前最大的愿望是希望能看见你能考上大学。你啊，在学校里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也为我争了光。以后啊，放假了早点回来看看我，也让我看看我的孙儿。也不知道，你回来还能不能看见我。”此刻我已泣不成声，父亲和娘也哭了。之后婆婆指了指自己的腰间，我看了看是个手帕，打开一看，里面包着180元钱。婆婆说：“这里面有180元钱，今年60元。本来打算以后每年给你60元，但我怕没有机会了，在这里我提前给你。60元，代表六六高中。希望三年后你能考上大学，我也走的安心了。”
就这样我带着180元的希望走了，带着沉甸甸的爱走了。之后的三年里，我夜以继日，不知疲倦的学习，而婆婆的病情也得到了好转。每个暑假和过年我都第一时间赶回去看婆婆。每次回去她总是骄傲地说：“阎王爷还没有到收回我命的时候，因为我的孙儿还要让我看见他考上大学呢。”三年后，我终于收到了那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通知书穿过学校，穿过婆婆以前上街的那条弯弯的山道，穿过村前的那棵老槐树，再穿过屋前的田角，径直“飞”进了我的家门，“飞”进了婆婆的卧室。当我把这份通知书放到婆婆的手中时，我看见已风烛残年的她眼角那充满幸福与自豪的泪水。
暑假过的忙碌而充实。这个暑假婆婆过的特别开心，脸上整天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很快9月又来到了，我又要走了。这次婆婆没有难过，她再次为我打理行李。离家的那天，我拉着婆婆的手说：“婆婆，你等我过年回来看你。你在家好好保重身体，我走了婆婆。”婆婆只是一个劲儿的回答：“哎，我知道；哎，我知道。”此刻我看见婆婆眼角充满了泪花。离去的那刻，我没有回头，我害怕自己会哭。但我知道，婆婆一定在田角张望着我离去，直到模糊了我的背影。
然而，噩耗突然传来，让人有点措手不及。在我到校的三个月后，父亲打电话来说婆婆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下身岀血。我惊呆了，一个年已九旬的老人怎能承受如此重的病痛。父亲说婆婆每次昏迷时都在呼唤我的乳名，医生说她可能坚持不了到过年，希望我放假第一时间回去看婆婆。
之后的一个月我感觉时间过的好漫长。终于熬到了放假，我第一时间赶回家中。我来到婆婆的床前，只看见婆婆已痩得皮包骨头。内心一阵疼痛。轻轻的呼唤了几声婆婆，婆婆终于睁开了那早已干涸的眼睛，只是如此的费力。见我时，婆婆轻动嘴唇说：“我的孙儿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盼我盼的好苦啊。”此刻，我又看见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婆婆的眼角滑落，这是她的心泪啊。我知道这是婆婆最后的两滴泪水，泪水流给了她爱的孙儿。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泪水中蕴藏的爱的沉重与希望。最后婆婆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孙儿，我就这样走了，真舍不得你呀。只要你回来，我走的也没有牵挂了。”我跪在婆婆的床前，握着婆婆的手，小时婆婆拉着我手到处走时的情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终于，婆婆走了，永远的走了。走时面容是那样的安详，没有一丝遗憾与牵挂。
婆婆下葬那天，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我想这是苍天也在为我婆婆哭泣，哭得山摇地动。
从那以后，我将婆婆从小对我那沉甸甸的关爱埋藏于心底。有时，夜半醒来，我好像能感觉到婆婆就在我的周围。她在注视着她的孙儿，将来一天出人头地。
在我写下以上文字时，夜已经很深了。窗外还在下着小雨，来到窗前，微风拂过我的脸庞，空中夹杂着一丝孤寂，宿舍只有寂寞来回穿梭的声音。朦胧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婆婆那熟悉的身影。轻轻呼唤，却没人应答。是啊，婆婆已经走了。但她却永远活在了我心中，已幻化作我的灵魂，同我一起走下去。
夜更深了，我独自悄悄睡，带着婆婆的祝福。
波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