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腊月
那年的腊月，天特冷。
本来，腊月里天冷并不稀奇。但是，那年的腊月就是出奇的冷，雪也多，风也大。多半日子都在零下十四五度的样子，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路上的积雪连续十多天都不融化，刚开始还是雪，后来逐渐变成冰。如此这样，雪变成冰，冰覆着雪，冰雪交加，一层又一层，路面被来往的车辆碾压得又硬又滑，就像一个长长的滑冰场。显然，这样恶劣的天气，这样糟糕的路况，无疑给出门的行人带来诸多不便和麻烦。
那天下午下班，山子急匆匆地从单位的办公楼上下来，因为老婆出门忘了带钥匙，他得早点儿赶回去给老婆开门。外面下着大雪，只见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树木、房屋以及远处的的山峦都变得模糊不清，万物都已经被白雪覆盖，呼啸的北风夹杂着鹅毛般的雪花疯狂地肆虐着大地。山子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顺手招招衣领，一阵小跑窜到车前。幸好自己还记得早上泊车的位置，要不然找车就有一定的难度。因为所有的车辆都被“掩埋”在这场浩大的雪海之中，一辆辆车就像一个个雪白的条形馒头，整齐且僵硬地排列在那里，个头形状都一样，实难分辨。山子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报纸，粗枝大叶地扫扫车窗玻璃上的积雪，但扫去的仅仅是上面的一层浮雪，而贴近玻璃的那层早已被冻住，任凭你怎样去扫去刮，却丝毫不起作用，就像死死的粘在了上面。车门也被冻住了，他连拍带晃，连摇带敲，如此反复，费了好大的劲儿，最后终于打开了车门。于是，他“嗖“的一下，迅速钻进了车里，呵！外边真是太冷了！他捧起双手在嘴上呵呵，再使劲儿地搓搓手，然后才把钥匙插进电锁孔，启动引擎。同时他打开车上的暖风开关，把风力开到最大，出风口都对准前挡玻璃，呼呼地吹着，期待尽快催融玻璃上那层厚厚的积冰，这样也能早点儿回家，以免老婆等得焦急，何况又这么冷的天。山子疼老婆，更怕老婆，是单位里出了名的“妻管严”。每逢同事拿这事儿跟他开玩笑时，他都是嘿嘿一笑道，“妻管严”怎么啦？怕老婆又怎么啦?怕老婆说明俺疼老婆。说话的时候脸上还总挂着那么一丝丝自豪，心里美滋滋的。因此，现在山子心里就想一件事儿，就是平平安安的早点回家。
前挡玻璃上的积冰开始逐渐的慢慢融化，北风一直在吼，大雪也一直在下……
半个小时过去了，玻璃不过才化出不足巴掌大的那么一块儿，山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驱动了车子。山子驾车出了单位的大门，车子开始在被冰雪覆盖的公路上缓慢地移动。山子开车很稳，就像他的性格和为人，稳重厚道。车技也算娴熟，他打开车载CD,悠闲自得地听着音乐，惬意极了。
山子是个安于现状且极易被满足的人，因为他始终信奉知足常乐。活在当下，山子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足。虽然自己还是个小小的职员，工资不高，总算说得过去。自己现在已结婚生子，又有车有房，虽说不是特别富裕，但也饥不着，饿不着，饥饱无忧。媳妇儿又知冷知热，儿子也上了学，日子过得挺滋润，算得上是幸福家庭。想到这些，山子心里就像是灌满了蜜，甭提多带劲儿！
也许是下雪天的缘故，路上的车辆并不多，三三两两的，不像往常那般拥挤。当山子开车经过一所小学门口，在附近的一个公交车候车亭外，他看见风雪中站着
一对母子，孩子的母亲正焦急地东张西望，像是在等公交车。孩子不大，六七岁的模样，穿着有点脏旧，在风雪中被冻得瑟瑟发抖，还不停地躲着脚，偶尔抬起袖管抹抹鼻子。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可怜。
善良的山子动了怜悯之心，本来走过的车又倒了回来，他把车子停靠在候车亭旁边，顺便摇下车窗玻璃，把头向外探了一下，接下来询问道：大姐，等车吧？到哪里？我捎你们一段，别冻着孩子。
这样的鬼天气，雪大路滑，车都不敢跑快，所以公交车误点儿是很正常的事儿。
我们等公交，不打出租。孩子的母亲表情冷淡，置若罔闻一般，依然东张西望的样子，有心无心地应付了一句，看来她根本不想搭理山子。很显然，她把山子当作黑出租了，所以始终抱着警惕和怀疑的神态。
大姐，你误会了，我不是开出租的。我在市经贸委工作，刚下班路过这儿，看你们像是在等车，这样的天气，公交车不好等。如果顺路的话，我可以顺便捎你们一程，我不收钱。山子的确是出于好心，她怕孩子的母亲还是不相信，故意把“我不收钱”这四个字说得很委婉，顺便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给她看。
妈妈——妈妈——，坐车车，我要坐车车。孩子拽着母亲的衣角，不住地推搡着身子哭喊着。都六、七岁了，怎么说话还这么不利索，山子心里有点疑虑：看来这个孩子有点儿毛病，山子忽然感到鼻子有点酸酸的。这孩子着实可怜，于是，他开始同情这对母子，那深埋在内心深处的良知提醒着他，自己确实应该帮帮她们。山子是善良的，这毋庸质疑。
不许哭！女人的脾气开始变得焦躁，很不耐烦，她的嗓门儿很大，像是憋足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似地：我让你哭！我让你哭！同时她提着孩子的衣领用手可劲儿地拍向孩子的屁股。她越打，孩子越哭。孩子愈哭，她愈变本加厉！
山子再也无法看下去。他迅速跳下车，跑过去伸手採住了孩子母亲半举起的胳膊。
哪有你这样做母亲的！孩子本来就冷，你还打他，难道孩子不是你亲生的？山子火气很大，他从女人的手里夺过孩子。山子还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还没见过这样狠心的母亲！他一边嘀咕，一边顺手把孩子推上车。山子闭上车门转过身，只见孩子的母亲背身躲在路边，双手掩面恸哭。从她刚才对孩子“令人发指”的举动看来，好像心里有太多的委屈和私愤，好久好久没有发泄似的。今天她终于找到机会，一股脑地全部迸发出来，而山子却在无意中充当了这股力量爆发的导火索。或许生活窘迫，或许家庭不顺，或许丈夫抛弃妻子，或许……也许有太多的或许，山子不敢再往下多想。仅从这对母子的穿着上来看，家境似乎并不怎么太好。而这位母亲应该很年轻，最多也不过三十几岁，但在她的脸上刻满了沧桑和疲惫，所以看上去有一些苍老，像个干惯了粗活儿的农村妇女。山子的火气顿然消逝，心却沉重起来，同情和怜悯油然而生。
大姐，别哭了，这样会哭坏身子的。山子走到孩子母亲的身旁规劝道，顺便递给她一张纸巾。
孩子的母亲转过身来，声音颤抖地：大兄弟，给你添麻烦了，你是个好人。
别说了，先上车吧，孩子还等着咧。说完，山子打开车门，扶孩子的母亲上了车。
车子在市里的公路上缓慢地移动着，北风依然在吼，大雪依然在下。
车内良久无语，空气有点压抑和沉闷。山子突然想开口缓解一下车内紧张的气氛，但苦于没有话题。
时间一秒一秒的滑过，车内寂静得令人感到紧张和恐惧。
山子终于憋不住了，于是，他开口了。像是问孩子，同样也是变相地询问孩子母亲：几年级了，学习怎么样？
孩子没有回答，孩子母亲接过了话头：刚上一年级，哎！孩子…孩子…。孩子的母亲话只说了半截儿，又突然停住了，似乎难以启齿，她有点哽咽。所以山子也没继续问下去，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孩子绝对有点儿问题。
败久，孩子母亲便把她的遭遇和家庭的不幸和盘托出，全都告诉了山子，告诉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像是在哭诉，也像是在倾诉，同样又像是一种解脱，一种慰籍。
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我原是市纺织厂的一名职工，现在下了岗，给一家个体做杂役，虽然工资不多，但也能贴补点儿家用。丈夫也是纺织厂的下岗职工，至今一直没有工作。自打下岗后，丈夫似乎变了个人，脾气开始变得暴躁，成天沉迷于酗酒和滥赌。对家里的事，包括孩子以及父母也从不过问，只知道回来要钱。如稍遇不顺心，他就连摔带砸，连打带骂，家里的东西都快让他给摔遍了；有时我和孩子也难逃厄运，他经常对我们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就在孩子四岁那年，有一次他醉酒输了钱回家，气儿就不打一处来。碰巧儿子不小心摔烂个杯子，他酒劲儿上来，就把在外面受的气撒向年幼的孩子，毫不犹豫，一脚就把孩子踢出老远，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孩子从此受了惊吓，打那以后，孩子就开始变得不爱说话，到现在说话一直也不怎么流利，脑子也变得迟钝了。哎！她叹了口气，接着说：公公婆婆就更不用提了，他们倒是想管自己的儿子，可惜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管也管不了，说也说不听。管急了，他们也会遭到我和孩子同样的厄运。他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对待自己的父母和儿子都这样，他真的丧心病狂到极点了。公婆多次劝我跟丈夫离婚，让我带着孩子找个好人嫁了，嫁得远远的，好让孩子有个好环境，也能把孩子的病治一治。我没答应，因为公公婆婆年老多病，身体都不好，若是我和孩子走了，他们的后半生谁照顾，谁赚钱养活他们？靠他们那不争气、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疯儿子吗？我于心不忍，我就是为了公公婆婆所以才没走，如果不是因为这，我不知道早和他离婚多少次了！哎！……又是一声长长的哀叹！从她长长的哀叹声中，山子仿佛听到了这个女人的无助、无奈，还有深深的绝望。
山子送下他们母子，一路上心情沉重，一路为那命苦的女人抱屈，可自己又能帮得了她什么！哎！山子也犯起了愁，他是为那命苦的女人而愁，为那可怜的孩子而愁，为那不幸的家庭而愁！同食人间烟火，同吃五谷杂粮，人情冷暖，岂能不知不懂？人心向善，岂能似风雪般无情！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山子下班早，他开车径直去了文具店，买了一个漂亮的书包。然后，他又开车来到那所小学附近的候车亭外。天色渐渐的黑了，他看到一个个家长接着孩子逐渐走出他的视线，一个个老师也陆续离开学校……山子一直在等，一直等到学校关门，他也没能见到那对可怜的母子。可能孩子病了没来学校上学，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事？……山子不敢继续往下想。
一连接下来的几天里，山子还是没能等到那对母子，那对可怜的母子，那对他急于想见到的母子。
打那以后，每天下班，山子都会拿着那个漂亮的书包，站在学校候车亭外，期待那对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又一年……
多少年过去了，封在山子心底的那层冰雪，就像那年腊月里那条又硬又滑的路，久久不能化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