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颗安定 – 女娲资源

七颗安定

  他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她失眠得厉害。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这是失眠的主要特征。所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也许你需要安定。”他用了“也许”,是因为他见过很多矫揉造作的女孩,明知道自己有病还不肯承认。他不能判断她会不会是其中一个。

  她不假思索地说:“是的,我需要。”语气干脆得让他吃惊。她已经从他露出的双手知道他是个外科医生,那双手白皙、修长、灵巧,典型的外科医生的手。

  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聚会,他的朋友和她的朋友将啤酒喝了一扎又一扎,喧闹得几乎要将屋顶掀开。他和她不约而同地走到阳台上,一人占着一角,从26楼俯瞰广州的万家灯火。毫无疑问,美丽的夜景比屋内那帮吃吃喝喝的朋友更让他们沉醉。天河新城就在脚下,扑面而来的风卷起她的裙和发,借着暗淡的灯光,他发现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异常生动,整个人舒展如花。这是一个只在夜里开放的女孩,他想。

  第二天他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敲开她的小屋,递给她一个用处方纸包裹的小东西,展开是一颗安定。

  她按照他的吩咐换了深色的窗帘,扔了咖啡和茶,喝了一大杯牛奶,然后和着白开水吞下那一颗药片。柔和的灯光下,她打开一本闲书,一会儿,书从手中滑落,睡意袭来,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在12点前陷入了温暖的睡眠。

  翌日,她醒来看着镜中自己饱满红润的脸,给他打电话:“我要一瓶安定。”他来了,却没有带一瓶,只有七颗,用一张处方纸裹着,他说:“一天一片,睡眠会自己来找你。”

  以后的每个周末他都会准时出现递给她一个小包裹。那里面是七颗安定,恒久不变。

  开始,他很快就离开,慢慢地,等的时间会长一些。他帮她想办法对付厨房水管里的小飞虫,带她去街头拐角处的一间民房里买打口CD,到白云山顶去吹风,她就像温水里的青蛙,渐渐陷入他的爱中。

  两年后他们结婚了。蜜月旅行回来,她突然发现自己已有很多天没吃安定,但照样睡得很香。问他,他才说:给她的那些药片,除了第一颗是安定,其他的都是维生素C。只因每一颗他都做了手脚,她一直都没发现。他做的手脚就是先用小刀磨去“VC”再刻上“安定”。在直径3mm的药片上动手术这难不倒他这个优秀的外科医生。

  她的泪突然滑过他的臂弯,他为她刻写了七百多个“安定”而她竟全然不知,为他给她的婚姻,为这世界上最好的安定,她幸福得只能用哭来表示。

  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突然变得喜欢赶集,他的腰仿佛也直了,在村前弯弯的土路上,和人头攒动、噪声如潮的集市上,经常能看到他的身影。这个中的原因,当然是由于他刚考上大学的儿子。

  开学前一天,父亲坚持要把我送到学校。

  火车喘着粗气,天不亮从蚌埠出发,下午两点就到了我求学的城市。下了火车,父亲长吁一口气,如犁过田头的老牛。离报到的时间还有一下午,父亲对我说,不急,时间多着哩。父亲边说,边把目光投向车站周围的饭店。父亲问,饿吗?我点点头。我听到父亲的肚子里,也一阵阵地敲着鼓。

  从几家大酒店的门前走过,父亲选中一家叫“薄利小吃部”的饭店,痛下决心似的说,就这家了。

  小吃部摆设十分简单,几张对开的桌子和几条长椅组成的座位,稀稀落落散落着几个食客。

  父亲要了一盘红烧肉和一盘油炸花生米。父亲递给我一双筷子,又夹一块肉给我,神采飞扬地说,补补身子,这是好东西哩。老板是个粗壮的汉子,腮边布满黑黑的胡茬儿。他手里拿着半斤老烧,走过来递到父亲面前,大哥,不喝两盅?父亲受宠若惊,而后幡然醒悟似的问:多少钱一瓶?那汉子回,两块五。父亲对老板的安排似乎十分满意,斟上酒,美美地吱溜一小口。父亲喝酒的表情十分痛苦,双目微闭,龇牙咧嘴,而吃花生米怡然自得的神态,又显得十分幸福和满足。

  一小瓶酒很快见了底,父亲夹花生米的筷子也开始摇摇晃晃。父亲语速放慢,结结巴巴地说,吃肉吃肉,不吃完可惜了。就在父亲让我的时候,一粒花生米从他的筷头子上脱落了,花生米先掉在桌子上,后从桌子的东头弹跳到西头,最后从桌子的西头落在我脚边。

  父亲红红的眼睛盯住那粒花生米,那是一粒十分饱满的东西。这东西要在地里长,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父亲心想,绝对不能放过它。父亲弯下腰,捡起,扔到嘴里,风生水起地嚼起来。这一连串的动作,父亲完成得非常漂亮,不带一丝的犹豫。但这一切都被我,还有粗壮的老板,和几个素不相识的食客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好像那半斤老烧都倒在我肚子里似的。

  从小吃部出来后,我拒绝了父亲送我到校的好意。我以晚了就没有回去的火车为由,坚决打发父亲回去。

  而后,我脑海里尽是闪动着一粒花生米弹跳的影子,还有父亲那串卑微的动作和神情。我无法接受父亲的那串历史,以致四年大学时光,他没能跨进儿子的学校一步。

  去年,我下岗了,我的儿子考上了大学。

  在送儿子入学的火车站旁边的小饭馆,发生了和父亲当年相似的一幕。

  我要了一盘红烧肉和一盘花生米,还有半瓶本地老烧。

  一粒花生米以同样的方式落在儿子的脚边。

  等儿子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弯下腰,捡起,扔进嘴里。之后,我顺手抓起桌子上的一团粗糙的餐巾纸,试图堵住从我眼眶里溢出来的辛辣的东西。

  他生在山民之家,那里根本就没有音乐。

  12岁时,他跟父亲出山,看见一个人在拉小提琴……

  他的心灵被震撼了。回到家,他自己用木板和铁丝做出了那玩意。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小提琴,不知道那是音乐,但他认定那是人间最好听的声音。他每次做出拉琴的样子时,就魂飞高天,就大声吼唱山里的歌。所有人都说他疯了,家里人差点请来神婆用火烧他。

  15岁,他终于在山外捡来一把小提琴,那是人家扔了不要的,而且没有弦。他一分钱一分钱地偷藏,藏了一年,终于买来三根弦,安上了。第四根弦很贵,买一根弦的钱能吃很多天的饭,他是藏不够的,也不忍心,因为家里常常揭不开锅。

  三根弦也能拉!他就天天晚上偷偷拉,去河边,去山上,去树林里。他觉得那声音鬼兽也爱听,不会伤他。他不知道什么是乐谱,不知道什么是音位,但他硬是能把山歌拉出来,拉得就跟真人唱的一样准。

  人们不再说他了,因为,人们都被他拉琴的样子感动了。

  1977年,他就用这把只有三根弦的小提琴,报考了上海音乐学院。

  怪琴怪人怪曲子,但他却被录取了。因为主考官流泪了。主考官说:“他那样子,他那声音,是音乐真正的魂!”

  之后,他又进了中央音乐学院。之后,他有了四根弦的小提琴,他知道了莫扎特、贝多芬。之后,他成了小提琴顶尖好手,他能把所有经典的曲子拉出新的灵魂来!可是,他不满意,因为他无法表现出12岁时听到的那种感觉。他不喜欢名人死人的曲子,他认为那些曲子根本就表现不了他的灵魂之啸。

  1986年,他到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要登上文化的巅峰看云天之上的真魂——音乐。后来,他获得了博士学位,拥有最权威的音乐学识。可这一切,还是不能让他看到他意念中的东西。所有人都在以前的大师们的脚下学习着,满足着,一生不得超越,但这不得超越的东西实在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没命地折腾老师。老师教的东西,他全部都要超越,把所有定论都做出全新的诠释或演变。于是,他走进了美国费城交响乐团指挥台。于是,他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音乐指挥家之一。

  但他仍然处在焦急和痛苦之中,冥冥中的“那样子,那声音”,永远在云天之上。也正是这样,他才站在了世界音乐的顶峰,也正是这样。他才从一个山里的孩子走到了现在。

  他就是中国浏阳河边的谭盾。

  最贫穷苦难之时的他,那“三弦琴”已经注定了他云天之上的高魂,注定他一生只能超越超越再超越。小提琴一直只有四根弦,可对他来说,它还有一根弦,这根弦,世界上所有的小提琴都不配安装。这第五根弦才是引领他成为“音乐超人”的神灵,这第五根弦在云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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