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晚霞 – 女娲资源

那时的晚霞

  他走进位于乌兰巴托东侧的“桑思尔”小区,看看手里记下的地址,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四楼。此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已开始加速。他眯着眼睛看清了在电话里核实多遍的门牌号,期待着出来开门的是四十年前那位面容姣好、温柔可人的姑娘。

  开门的却是一位穿着朴实的老太婆。她的年龄和外表告诉他,她就是在几分钟前还让他心跳加快的女人。他的眼神里添了一丝忧郁。进了屋他忙着脱外套,换鞋。老太婆指着厨房说:“有事来这里说好了。”

  老太婆搬来一把椅子,挪动着肥胖的身体准备点心和糖果,好似一只大蚂蚁。片刻之后,她在餐桌上摆了一壶奶茶和几盘点心,感叹地说:“时光让我们变老了,如果是在大街上,我可真认不出你来了。”

  “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活过了六十的人,和四十年前的小伙子肯定不一样。”老人在嘴里嘟囔着,像犯了错的孩子。

  “你最近怎么了?自从老伴儿去世之后你的电话怎么日益频繁起来了?”老太婆问。

  “也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和你说说话。我也不知道风烛残年的我们是不是还有这样的权利……”老人不说话了。他想起了四十年前喜欢她时的美妙和独自思念时的孤单。他看着她的脸,好像她满脸的皱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时光倒流。

  “你知道那天你喝醉之后打过电话来都说了些什么吗?为我这样的老太婆认真,我真不知你是做对了,还是错了……”

  “我也忘记说过什么了。”说完老人把头扭了过去,不敢面对。

  “读大学时你可是个老实憨厚的人啊,明明喜欢我,也不敢正视,只是偶尔用余光打量我一下,然后迅速与我擦肩而过,对吧?那时候你也年轻啊,看你现在都老成什么样子了,驼着背,像个鸵鸟。”老太婆笑出声来,然后从挂钩上拿毛巾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她说:“鸵鸟,你就不要再三番五次地往我们家打电话了,孩子们知道了可不好。”

  老人没说话。他隐约想起了几天前喝醉之后打电话向她表白的事。表白时他的心跳加快、声音颤抖,好像回到了藏着初恋故事的大学时光,回到了青春年少。说是表白,其实不过是谈了一些家长里短而已。他叹了口气,用微弱得连自己都难以听见的声音说:“人心啊……想想真够可怜的。”

  老太婆想要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我,那去天堂时将我带走吧。”

  老人的思绪又飘回了大学时光,那次舞会上他多想牵着她的手在舞池里自由飞旋。可他止住了,成了喧嚣舞池旁昏暗角落里的孤独客。

  “既然你那么喜欢我,为什么不写情书给我呢?写了情书,陪我过一辈子的或许就是你了。”

  “其实,那天我把情书都写好了。但我发现你已开始和刚刚去世的他在交往。我把情书撕得粉碎,让它飘落在风中。第二天校园里就下了场大雪。”

  “原来是这样……我说‘鸵鸟’,谢谢你爱了我一辈子,从懵懂少年爱到了满头华发,可有些事情,终究会过去,因为时光会让我们慢慢老去,永不复返。”

  “是的,这个我很清楚。”说着老人的眼圈红了。

  “回去吧,希望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会想起我……”老太婆说。

  “会的,我当然会。”老人的话颤抖得更厉害了。

  老太婆搀扶着老人走到了门口,说:“我们见过面了,以后千万别来家里。这样对你我都好……”

  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跨出去的脚收回来,看着地板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能吻你……一下……就好了。”

  “吻我?我可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犹豫了一下,老太婆把脸颊凑了过去。他看到她的脸颊上出现了一点红晕,与都市窗外的晚霞交相辉映。曾经,他们如朝阳,充满了升腾的力量和幻想,最终却如窗外的夕阳,带着最后一抹灿烂平静地走到了尽头。他吻的不单是眼前这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六旬老太婆,而且是他一路走来的孤独和思念。他和她都明白,有些爱,就算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也将同青春的烙印深藏于内心,永不消逝。

  那是一档亲子节目,节目的名字是《全家总动员》。节目要求所有参赛的宝贝,与家人合作,表演一个节目,然后由台下的评委打分,前三名有丰厚的奖励。

  那个周末,又一期节目准时开始,主持人在对即将参赛的选手做了简单的介绍后,随着俄罗斯伟大的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天鹅湖》舞曲响起,就有一只头上戴着洁白的羽毛编织成的帽子、身穿着白色芭蕾舞裙的“天鹅”缓缓地舞到台上,并不时用脚尖点地。

  不过,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并非一只轻盈、优美的白天鹅,而是一只看上去有些笨拙的天鹅。虽然对于芭蕾舞的动作也做得有模有样,但“白天鹅”滚圆的腰身,尤其是那因穿上无袖短裙而愈显肥胖的胳膊,看上去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不久,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入场了,小女孩身材纤细,踏着轻盈的芭蕾舞步,伴随着美妙的舞曲,跳得娴熟而优美。

  最后上场的漂亮女士,无论是脸庞还是身材,都长得和小女孩有些相像。一看就能猜出是小女孩的妈妈。

  舞曲仍在继续,台上,仨人戴着清一色的洁白的羽毛编织成的帽子、穿着同样款式的白色芭蕾舞裙,尽情地跳着。只是,吸引眼球的,是小女孩和妈妈的舞蹈。而那只第一个出场的、看上去有些笨拙的“天鹅”,无论是身材还是舞步,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不过,看得出来,纵使是这只笨拙的“天鹅”,也依然配合着舞伴,随着优美的旋律尽心尽力地演绎着,认真地对待每一个动作。台下的观众都静静地欣赏着,这时候,人们似乎陶醉在美妙的旋律中,甚至早已淡忘了那只笨拙的“天鹅”。

  表演结束后,主持人以开玩笑的口吻指着笨天鹅问小女孩:这是你叔叔吧?小女孩却说:不!是我爸爸!

  我在惊讶的同时,也不由得对台上这位因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而看上去显得臃肿和笨拙的父亲肃然起敬。

  一个已近中年的父亲,拖着胖而笨拙的身体,穿着对自己来说愈显臃肿的芭蕾舞裙,陪着妻子和女儿合演一曲芭蕾舞,除非专门进行过舞蹈方面的训练,对于很多男人来说,一定是困难的吧?可是,这位父亲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真真实实地做到了。

  从主持人的询问中,我也慢慢地找到了答案。

  原来,小女孩的爸爸曾经是一个风光无限的老板,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前,在这场波及全球的金融危机中,他的公司破产倒闭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他又变得身无分文。

  如今,他应聘到一家医药公司的销售部,给公司推销医疗器械。虽然经历了创业的失败,他对自己并没有丧失信心。他认为这只是自己一不小心跌入了人生的低谷,而只要有坚强的信念,终究,他会再次攀上人生的高峰……

  当主持人介绍到这里,台下已掌声如雷,而我,再一次对这位父亲肃然起敬。一位父亲,刚刚经历了这样一场人生的巨变,他完全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对孩子的邀请说不,然后独自躲在角落里疗伤,可是,他却宁愿牺牲自己有限的休息时间,抛开失败的阴影,打起精神来和妻子、女儿一起一次次地认真排练,并让自己的身体受尽委屈,穿上紧绷绷的芭蕾舞裙。他一定是想告诉年幼的女儿,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起起伏伏的过程,因此,无论遭遇什么样的挫折,都不要气馁,最要紧的,是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好好地享受今天。不放弃每一次可以愉悦自己或者可以让自己的家人快乐的机会,这才是人生的第一要义。

  为了同他永远相伴,她把自己变成了他。

  父亲和母亲是一对战斗家。

  这是母亲自己说的。想来也是,他们结婚四十多年了,在我们有记忆的日子里,家里一直没个消停的时候。俩人从来都不像是一对夫妻,而是一对生活的仇人。在老天不赏脸一口饭都不给吃时他们与贫苦斗,在物资匮乏生活困难时他们与拮据斗。在战胜了苦难和岁月联为一体的对手之后,我们大了,而母亲和父亲的对手变了。母亲实在找不到目标,就把对手转到了父亲身上,大吵三六九,小闹天天有。而父亲呢,父亲和烟斗。

  父亲把烟一根一根一包一包分解燃烧,一一吸进他的肺里,吐出烟雾的时候,他欣慰地微笑,似乎自己一直是个胜利者。终于有一天,他的嗓子先举起白旗,变得特别脆弱,特别容易咳嗽。天气变化、辛辣油腻甜、情绪骤然转变,这些都成了对手。也就是说,父亲遇到了反攻。乱箭一来,父亲就要抖起身子,把肺翻出来咳嗽,让自己紧缩成一小团。这时的父亲看起来像极了一卷皱了的纸,柔小脆弱,和我们小时候眼里高大伟岸的父亲截然相反。这让我们心惊胆战,想帮个忙都不知道从哪下手。

  而母亲此时则谨小慎微。父亲的每声咳嗽都像是她也在用力,父亲咳嗽过后,她比父亲显得还累。家里只有这时才是和谐的,他们矛头一致,和咳嗽斗成一团。父亲蜷起自己,巴不得血液都停止流动,把所有的力气用来咳嗽,似乎咳嗽就是他的盾,能挡住所有对手的袭击。但他这只能算是防守了,疲于防守。而母亲则抚后背、递纸巾、端茶倒水送药。可一旦父亲的咳嗽见好,家里短暂的温馨转瞬即逝。似乎那一会儿的慌乱和担忧倒成了祥云,只能笼罩一会儿,总是要飘走的。阳光过去,阴霾照旧。

  父亲的离去,还是因为他的咳嗽。其实他每次咳嗽,我们都会异常揪心,害怕他会因为哪一声咳嗽太剧烈而停止了呼吸。担忧时间长了,才慢慢习惯。但是,真的习惯了,他却因为一次很平常的咳嗽,忽然就离开了我们,没有预兆,甚至都没给我们告别的时间和机会。去世后,父亲倒慢慢舒展了,身子不再佝偻,脑袋也不再紧缩到胸前,一下显得他高大安详了许多。他的神态显示,他的离去让他终于战胜了咳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而母亲和我们,却要一下子面对从此寂静下来的房子。家里没有了喋喋不休的争吵,没有了扯人心脏的咳嗽,我们手足无措,而母亲则空落起来。她像一个拳击运动员突然失去了对手,落寞地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舞台。她没法再战胜父亲,更不可能战胜父亲的咳嗽,她没有目标可以征战。她慌了,慌得很。

  我们尽量抽时间回家陪母亲。我们力所能及地制造着快乐与和睦的温馨,而母亲却像个旁观者,双眼空洞,似乎她早就看穿了我们的做作,以及营造出来的假大虚空。显然,我们不是母亲的武器,更成为不了她的对手。我们颓然地离开,像落荒而逃一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没有对策,我们坐在一起忽然发现,我们是如此不了解母亲。再去看母亲时,我们倒安静了许多,就静静地看着母亲,看岁月和孤独在她脸上又增添了多少痕迹。母亲反倒精神了一些,似乎我们的安静是她胜利的结果,我们诚实而本色了。

  微笑之后,母亲轻轻咳嗽了起来。我们悚然一惊,母亲也咳嗽了?再听,不是,母亲的咳嗽不是肺里的抽搐,她在学习和模仿着一种声音。没过几天,我们惊讶地发现,母亲已经把咳嗽像一门技巧一样掌握了。她咳嗽时不蜷成一团,而是在躺椅里舒展着身子,只控制着声音。如果在门外听,我们一定会以为父亲还在,只是又犯病了。

  从此,母亲把咳嗽当成了一味缓解孤独的药。咳嗽起来,虔诚认真,似乎在继承父亲的一门绝学,不惟妙惟肖、不青出于蓝,就愧对师门。

  开始我们惊愕、酸楚,束手无策。我们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力量能帮得上母亲,只能安静地不出声,看着母亲一边咳嗽一边在脸上绽放出欣慰和惊喜。我们不知道怎样才叫孝顺,我们祈祷母亲能长寿更长寿,把父亲没活够的岁月也一同继承下来。但母亲显然没有这个目标,她的身体很快就虚弱起来,因为咳嗽几乎是她唯一的锻炼方式。

  当母亲也离去时,我们不再那么伤心,因为无法接受的心理比父亲离开我们时弱得多了,几乎没有。我们宁愿相信,母亲是主动在拉近自己与父亲的距离。她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战斗中,掌握着全局形势,并且牢牢控制着战斗的结果。是的,她胜利了,我们没有理由悲痛。

  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去看父亲和母亲,他们在照片里坦然而欣慰地对着我们笑。他们携手在另一个世界战斗,却让我们成为无法观战的观众。鲜花、眼泪和笑容是我们所有的援助。

  只不过,和墓地里大多数扫墓人不同的是,每到最后,我们兄妹三人都会像模像样地咳嗽起来,每个人都力图能和母亲的咳嗽一样。是的,我们一起患上了一种叫思念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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