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我
我知道，这老人是真的老了。我和他说话时，他就把身子向我这边倾斜，努力想要听清我说出的话。我说这两天怎么老下雨，却不见门前的那天河涨起洪水。
老人没有听到，于是我对着他又讲了一遍。
还是没有听到。他单手把装着米酒的碗端了起来，眯起眼睛滋地喝了一口。眯起眼睛时我看到了他额头上的皱纹，四条很深的皱纹。它们和老人头上已经完全花白的银发都是岁月流逝的见证。放下碗后，老人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每天晚上都得喝一碗酒，只喝一碗，从来不多喝。顿了一下，老人又苦笑着补充了一句：没酒不行。
我看到了老人眼中闪过的一丝无奈。我不知道他说的不行的所指。是长久以来独自生活在这里形成的孤独，还是真的只是他对于酒的忠爱。我不知道，我已经半年一百三十多天没回来这里了。现在想想就觉得有点心酸。
我给老人夹了肉放进他面前装着饭的碗里。他见着连忙笑呵着对我说你吃你吃，读书辛苦，多吃两块瘦肉，我自己夹着吃就行，然后拿起筷子往我碗里夹了些瘦肉。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心里像有一条暗流在翻涌，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我笑着对他说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吧，说完自己就觉得奇怪，怎么就问了这么一问题，可就这么问出来了。老人似乎没能听清楚，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杰我听不到，耳朵好像聋了，越来越不好使。这话是他笑着对我说的。
我的心就狠狠的被揪住了，很疼。我自个儿在心里说是啊！都七十多岁了，你手上的那些老茧都是为我们磨出来的。这个家，这家人，这家人的这辈子要不是有你…想到这我就不敢再想下去了，我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泪猕。它从来就不听我使唤的。
老人还在看着我，手上的筷子也没有放下，他等着我再大声一点把刚才的那句话给说出来。于是我就把身子向着他那边挪近了一点儿，稍微加大了音量再问一遍。可老人还是没听到，用极纯真的眼神望着我。里面有内疚，还有请求得到原谅的意思，一般只要人老了就会经常发出这样的眼神。我不得不又提高了嗓音再次问出已经问过两遍的问题，兴许是声音有些过大了，那只蹲在老人旁边打盹儿的猫让我给吓跑了出去。这一回，老人终于听清了我说的话，他笑着对我说也不是很久，才隔了五六天而已。说完，就又端起了碗喝起酒来。
五六天？还是才？我一下就蒙了。我想起了我在学校时近乎每天都加一份三块钱的肉菜在宿舍里吃得不亦乐乎理所当然的情景，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的没心没肺，令自己都厌恶。估计我的心和肺不是让狼给叼的，而是让自己给吃了。我笑不出来了，只是把盘子里的肉一块一块地往老人的碗里夹去，只是对他说多吃点儿，说完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于是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拔饭。
之后我就一直不敢再说话了，只是一直吃饭，听他说。也偶尔抬头去看泥砖砌的墙上的蟑螂们的行踪，他们大多都转进了墙上大大小小的缝隙里。我记得小时候我经常会把它们捉住放在土灶里的火灰上烤来吃的，很不错很令我怀念的味道，那时的老人对我说这有驱风的作用。只是，今天的我再也没有勇气捉着他们烤来吃了，岁月将我改变。
其实我是多么想和老人多聊两句啊！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要多陪陪他，和他多说些话儿解闷的。可我怕，怕我只要再多说一句眼泪就会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吃过饭后，我给老人倒一一杯开水，让他呆那儿喝水什么也别做。我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把桌子收拾了干净并洗好碗筷，五分钟里，我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然后就出来陪老人聊天。我们聊我们家在哪座山头种了多少杉树，得过多少年才能砍了卖。聊这两天老是下雨又吹寒风的鬼天气，我告儿他老师跟我们讲这种天气叫回寒。我们还聊今后两天里种田的行程。我听老人讲他年少时的事迹就特上心，尽管他已经在我面前讲了很多遍了。他在那意气风发的讲，我就跟一旁兴奋得像在听别人叙述自己[我]的辉煌经历似的。地点没变，人变了。我变得高大，老人变得憔悴。我记得以前我们聊天时总是一家子凑一块的，而如今就只剩下了一老一少。是谁转动了生命的年轮？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又看着我的眼睛来了一句杰，***嫁到湖南去了你知道吗？我看到了老人眼里隐现的晶莹，心就又狠狠的疼痛起来，这感觉就像心里一下字扎进了无数个带倒勾的小钉子，又马上给拉扯了出来。我继续笑，笑得自己都觉得有些勉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继续笑多久。我说我知道啊，早知这事儿了，我就觉得这挺好的，起码他现在的老公不对她打骂，小日子过得舒坦，比在咱家过好多了。
老人叹了口气，他说你爸这人就是脾气太硬，要是他听话点这个家也就不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看着老人额头因说话而牵起的皱纹，忽然发现老人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家，这个和特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家，爸爸是他从爷爷那领养的。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最苦最累最无助最疲惫的并不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我面前的这个早已满头宾白的老人。他承受得最多。
竭力把即将就要涌上来的东西咽下去后，我就看到了刚才让我吓跑的那只猫回来了，它正对我喵喵叫着，似在抒发对我的不满。我就招手让它到我身边来，然后一把把它抱起放在大腿上，抚摸它身上柔暖的毛。我抬头看了一眼窗框上的小闹钟，它正指向十点二十分左右，于是我就对老人说已经十点半了，你早点去睡吧，不然准不够睡眠的，你每天都起得那么早。老人说等把这碗开水喝完了再去睡。不一会，他就咕噜咕噜地把水给喝完了，发出的声音像极了我大腿上那家伙的呼噜声。老人把碗放下说可以了，我先进去开灯，你再进来。我说你先睡，我得先看会书才去睡，在学校里习惯了十一点以后才睡觉的。老人说好吧，那你多穿件衣服，被着寒了，这天气容易犯感冒。我说好，于是他就慢腾腾的走向卧室了，到门口时还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似乎我是一大人，他才是一小孩。
看着老人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我忽然就想起了蹉跎的岁月，想起了我们曾经是这么幸福的一家子，。我还想起了小时候我总喜欢坐在老人的大腿上摇晃着他的双手让他给我讲猴群和猎人的故事。想着想着，眼泪就不听话地啪嗒啪嗒掉落下来，疯狂得跟一断了线的珠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