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
姐夫离开我们已整整十年了。前日,姐姐来电说,要给姐夫做十周年祭,按照家乡的习俗,我买了一点锡泊、黄纸等祭品和水果来到了姐姐家,这时姐姐家里早已有一群老太在敲鼓念佛折锡泊,一张小方桌上放满了祭品,两支点燃的蜡烛跳动着淡淡的火苗,慢慢流下的两柱烛油仿佛两行眼泪在诉说着人间的不幸。望着姐夫那慈祥的遗像,心头不由泛起阵阵伤痛和无尽的思念。
姐夫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祖上世代为医,其父亲在乌镇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很有名气,平时因乐善好施,加上医术高超,在当地很受尊敬。也许是要子承父业吧,姐夫选择了学医,毕业后进了嘉兴县卫生局工作。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年富力强可以大展鸿图的时候,57年反右派运动开始,姐夫被打成右派,后虽然摘了帽,但一顶“摘帽右派”的帽子一直戴了20多年。在以后的“四清”运动、“社教”运动及“文革”等历次运动都难逃厄运,历尽苦难,受尽煎熬。
划为右派后,首先是开除公职被精简到农场劳动改造,后又发配到去开挖“红旗塘”河,其间几次自杀未成,以致留下了时常要头痛的病根。也就是在开“红旗塘”河期间与我姐姐相识,河开挖完后姐夫就把他户口连同头上戴的那顶“右派帽子”一起落户到我的家乡—-嘉北公社和殷大队。先是借住在别人的房子暂且栖身,后来,自己盖了间草棚与我姐结婚,结婚那天我记得十分清楚,妈妈给了我两颗水果糖。从此,姐夫过上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
姐夫长得很是瘦小,身高不足一米七,体重也不过一百零点,白面书生,一副典型的知识分子相,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特别是挑水河泥、挑猪羊灰、挑稻谷等重体力劳动,重担在他佝偻的背上频繁地换着肩,身体左右摇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象会随时摔倒的痛苦表情至今还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每每想起,内心会有一种莫名的刺痛,不由潸然泪下。
“文革”开始,一天深夜,突然家犬狂吠不止,接着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只见姐姐失魂落魄、惊恐万状跑到我父母家里,说大队造反派来抄家了,抄走的是一本前面几页印有当时国家主要领导人照片的笔记本,其中有一张是刘少奇的相片。当晚姐夫被抓走,姐姐不敢回家,父母一脸无奈,全家人坐熬到天亮。
第二天,大队部贴满了打倒姐夫的大幅标语,从此,姐夫被关进了牛棚,在关进牛棚的日子里,因姐姐不敢出去,因此,姐夫每天一日三餐的送饭任务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正因为这,从此姐夫和我的关系特别好。关进牛棚后,是无休止的批斗,印象最深的是一天全大队召开批判牛鬼蛇神大会,在批斗台上,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场用绳子把我姐夫双手反绑后又在脖子上紧紧勒住,然后背后猛然一催,因为绳子勒住喉管,难以呼吸,头只能高高抬起,但是,造反派又要你低头认罪,便使劲按住姐夫的头,拳打脚踢惨不忍睹,会场上口号声此起彼伏,姐夫那痛苦和孤立无援的表情,虽然时隔多年,还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宛如昨日。
当时的所谓“牛鬼蛇神”是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这些人一年四季是不能休息的,如遇下雨、下雪天,普通农民还可以休几天,但是,他们这些人是不能休的,大队里会组织他们干一些类似现在那种公益劳动的事,如筑路、开沟挖泥、造机埠等。每天劳动时要在脖子上挂上一块约一米长、五十公分宽的木牌,上面写有右派分子及自己的姓名,到田头劳动时再摘下来挂在树上,劳动结束后,自己再重新挂上,到家里才可以拿下,手臂上还要别一块白布条,一年四季都不能拿掉的,这样,不管你走到那里都能识别你是“牛鬼蛇神”的身份,其实,这何止是牛鬼蛇神过的日子啊!
有一年快到过年的时候,村里来了个裁缝,名叫鑫鑫,因为上嘴唇上有一个倒v形缺口,大家就叫他“缺嘴鑫鑫”。当时姐夫家有一台祖传的“蝴蝶牌”缝纫机,“缺嘴鑫鑫”欺我姐夫是“牛鬼蛇神”,就起了歹念,先是说要用十元钱买下,当然遭到姐夫的拒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就用小恩小惠买通了生产队长,生产队长先是来劝说,姐夫还是不同意,当天晚上就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进行批斗,批斗会上队长几乎声嘶力竭地问:“老右派,洋机你到底卖不卖”?面对各种威逼利诱,姐夫宁死不屈,一直没有松口。虽然,这台缝纫机保住了,但换来的是生产队长以后对姐夫无休止的折磨和凌辱。
时间到了1980年,姐夫命运出现了转机,中央发文对全国55万2千8百77人的右派进行了改正,多年的冤屈得到昭雪。姐夫上调到当时的嘉北供销社,直至离休。然而命运多舛,理应离休后尽享天伦之乐的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姐夫去世后,我一直想为他写点什么,以示悼念,但总不忍揭开早已尘封的伤疤,今天是姐夫逝世十周年的忌日,我含着眼泪、强忍伤痛写下了这点文字,但愿姐夫在那边能感应到我的悲伤和对他深深得思念。
亲爱的姐夫,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