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18日,追忆我的爷爷(完结)
2009年是我这一生之中无法忘却的,只为自己感到悲哀。为何什么不幸的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
记于2009年11月18日
接到母亲的电话顿时觉得有些突兀和莫名,她语气平缓,不觉家中有何大恙,我心里却也有了一丝慌张。
爷爷病危,情况不容乐观,望能回来一趟。
这回来一趟,无论是谁听到,都会觉察出多少诀别的恐惧。无论是谁。况且我自知与爷爷的关系向来不好,在我的脑海里他始终是重男轻女之人。记得他还能自己动身做早饭时,我已不太和他有什么言语。因为我很少跟他打电话,一般都是奶奶接,这如同隔着一层因爱和纠葛带来的致密纱布,糊在中间,天天看见也罢,但没有任何情绪和感觉的交流。该是什么还是什么。如同陌路人。
草草请好假,就忙起自己扛不完的工作,那轻微的不安与愁绪早已消散,一种淡漠。
回到家中,并无什么大样,爷爷在最古老的老院静养着,依旧是那昏沉破旧的民宅,通风不顺,尘埃也粘上古书的气味游离于空气中。但在小窗射进的一道微光中,奶奶憔悴的面容笑开时,那些温暖又回到身上。
她示意我爷爷正在里屋休息。昨天就回到家里,因为他实在不习惯睡在医院生冷的病床上,他当了一辈子的医生,到退休还有众多敬仰他的病人信任地登门求治。他却不收分文。
时值11月,气温忽高忽低的是在瞬间,卧室里外温差不大,谈不上阴凉,爷爷却穿着那件藏青灰旧的长袖衬衫,身上还盖着一床厚实的被褥。我走过去,无法辨认出他当年的样子,那泛黄的旧照片里俊朗英气,而又书生十足的潇洒影子荡然无存,眼前的他,瘦削地将病态和恍惚暴露在我面前,颧骨高耸,面无血色,气若悬丝地半闭着眼,甚至不敢多正视他再多一秒。
他睡着了,我这样猜测,但我错了,爷爷略微意识到有人走近了他的床边,缓慢而吃力地调整着姿势,转向我。他皱起眉头仔细分辨着这个逆光的影子,干瘪的嘴微微张开,不知在渴望着什么。
爷爷,是我。我俯下身子,靠近他,希望能被他认出。
听见我的声音,爷爷突然激动起来,使劲让头离开枕头,略带伤感的说。
你……回来了。
声音小到我几乎无法听清,微薄的气流冲过声带,飘渺而沙哑。
是的,我特地回来看看你。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伸出左手。那只只剩下包裹得松垮的一层粗糙表皮的手,干褶的环出骨骼清晰的轮廓,上面布满了扭曲蜿蜒的青色静脉。伸向我,微不足道的气力牵动的手,却似要抓住些什么,紧紧地索要着什么,似乎却又有无法让人抗拒的精神力。我握住,手掌上海残存着柔和的体温。是,是,我回来了。我想不出其他话语,一遍遍地随着他的重复而重复。
祝你健康,我是无法看到你幸福了。有空多回来看看我。
爷爷反反复复地这样说着,看着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快到生命的极限时,却用最后的力气在为我祈福,不禁心中一酸。原本是如磐石的心被软化成决堤,原本的冷漠疏远被热烈的疼痛取代。我曾认为,我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到头来,那些幼稚的决心都在此时成了泡影。
我流泪了,呵呵曾经固执的认为,我不会为他哭泣,但是我没能做到,这大概就是血浓于水,在体内流淌着的命脉召唤,被刻意去抹煞掉的爱,敌不过自己真实的秉性。
记忆开始倒退,回到从前。对于爷爷,我还是忍不住去追念了。
爷爷出生于哈尔滨的地主家庭,衣食无忧,并未曾去多想他所说的那些童年回忆,有多少已成难以分清的历史或现实,我只明白,其中充满了青瓦白墙,绸缎官沙。细细碎碎,密密集集的杭州小弄,都在他庞大的家族拥有之下。尽头微透进清澈日光的幽深巷子,两旁浸湿在梅雨时节的浓浓水气里,爬满冲刷不掉的鲜艳青苔。爷爷稚嫩笃笃的脚步声,回荡到檐下,又同不知何时划落的阵雨坠到石板路上。
所有的思绪与回忆中的回忆,都锢锁在这一方天寒地冻的哈尔滨。
哈尔滨有多美丽?这种美丽如同一个人的特征般,可以再繁衍中遗传,爱着它,永远带着祖辈们的留恋而留恋它。留恋是一种冥冥中神秘传递的人格,而这种人格的传递并不是具体存在着,它融入了故乡的每一棵树木,每一滴露水。
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十年苦读已过,家族没落,地位辗转,却换来当时一个稀罕的大学生,由书香晕染出爷爷彬彬文弱的书生气质,身材修长,面目白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浑圆,架于高高的鼻梁之上,文化沉着于道道字里行间,同时也可以从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彻底抛光韵味,二十来岁,才情满怀,举手投足尽显江南才有的男子气息。
毕业于上海中国医科大学,回到哈尔滨这片孕育了他所有的乐土。安于从医,并一辈子乐此不疲,见证了中国的崛起,在文革时没有少吃苦头,但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比起当初的山河破碎,这又算是一次不小的风波。
爷爷的一辈子,波澜不惊,谈不上荡气回肠的革命者那样壮阔,却有着他独自的风骨。风华正茂的年纪已经过去,自我记事以来,就不用如此痛苦地再去搬出一副旁白者的姿态来回忆属于他的什么。我的记忆中,爷爷给予的片段并不是很多,零零散散的碎在我这个80后在人们看来是非常快乐自私而冷漠的一代的人生路上。这些记忆,是我的,更是爷爷的。
破旧的筒子楼里塞满了太多的往事,以至于我不得不将很多的思绪从这里开始延展出去。那毕竟算是我人生的起点,故事总应该有一个固定的起讫方式,才能理顺其中的次序。
出现在我脑海里最多的画面,就是我小时候爷爷坐在门口的走廊上,一张小板凳,一把破蒲扇,翘着二郎腿,旧得快要烊掉的白汗衫干净清香,半闭着眼睛,头微微上仰,靠在墙壁上,不停地哼着京剧段子,手中的蒲扇断断续续地轻摇几下,另一只手在凳腿上用指尖画着拍子,与世无争,宜然自得地摇头晃脑。
爷爷在上海读书时,就爱上了京剧,曾与当时上海滩的梨园弟子相交甚欢,偶尔有空就会去戏班子里学戏,时不时的还上场露两手。但身段相貌,唱功也不错,虽不是从小练起,当初的大腕都有意收他为徒,爷爷只是莞尔一笑,巧言推托了。
对于京剧,作为一种娱乐和消遣还是可以的,只是上升入一项职业,不是爷爷意志所允许的。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唱着京戏,只会让这个本身就糜烂不堪的不屈脊椎,而莫太沉溺于上海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西化世界中。
年老之后,摒弃掉烈士般的气节,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时,再搬回那些至爱的兴趣,才会显得更恰到好处,刚正中仍逸出柔情,甚至会有些悲然怆然的大义凌然。
也许生在盛世,爷爷也不在乎是否成为一个戏子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只要他愿意。恨只恨生不逢时,却也成就了另一番更伟大的事业。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只因是乱世,才会逼出一幅幅苍凉的英雄谱来。有多少革命者的本根性愿望,只是为了又块地可以耕作,有间屋可以庇护。而乱世连这些最纯朴的愿望都无法满足,因此出头变成了戈矛,布衣变成了铠甲,矛盾上升到一定高度,正是革命的开端,他们放弃再去奢望田地草屋的生活,反倒认定要将世界倒个个回来重新开始,规定新的秩序,推崇新的原理,选择新的领袖。就这样,不经意间,他们成了英雄。
突然煤炉上的一壶热水开了,爷爷赶紧起身,将其小心翼翼地提起,白哗哗的蒸汽萦绕在他周围,微微觉得眼前这位老人又是这么的生活,这么的贴近现实。倒满五颜六色的热水瓶,进屋再接上一壶自来水,放上,继而又坐下,刚唱到哪里了?忘了,索性重头再来,反正,时间要多少有多少。
爷爷会做的家务似乎只有烧开水,别的,都由奶奶一人操持。好在奶奶也是一个典型的中式家庭主妇,对于这些琐碎之事任劳任怨,倒也处理得游刃有余,这给爷爷省下了很大一部分心。这里也顺便提一句,奶奶的娴熟聪慧,三从四德,深深地影响了我。在我的观念你里,女子本应该如此,幽娴贞静,守节整齐,动静有法,择词而说,不道恶语。几千年的文化压出来的大男子主义,说到底正是因为有奶奶这样善良的女子存在。大男子主义从另一方面来解释,却就是说男人们永远都会败在女人轻盈柔弱的石榴裙,为你支撑起一个家所放射出的内在美中。这种美,一生只为一个男人。
记得爷爷有次抱我倒外头遛弯,来到绣湖边,不知为何突然把我放下,大概是认为我已会走路,我走不稳,歪歪扭扭地向前行了一段,跌倒在地,脖子下面正好磕到一枚水泥钉上,血流如注。从此,我下磕破的地方就多了一颗痣。这是这颗痣来历的故事,我从来都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因为那时太小,有否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完全未能印进脑子里,只是听说从那时起,爷爷就再没有抱过我。小时候觉得挺气愤,认为就是从那时起,我与爷爷的关系开始走向冷漠,但现在想想,这不失为一种爱,生怕再伤害到我,所以还是不抱我为妙。我也越来越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了。算命看面相的先生说,这颗痣代表了有福。到底是谁没有福?很多事都是这样,把标准定得很低些,获得的满足才会更多。往往这又被认为是不思进取的表现,其实愚见之应为人生态度问题。
就这样,被爷爷摔出一副好福来,失之桑隅,收之东榆。
爷爷酷爱养花,这大概是因为小时那偌大的庭院在无形中暗示了他将这种安静的爱好,永久的保持下去,只因条件有限,筒子楼的空间实在容不下太娇贵的生命,所以牡丹昙花,委屈成月季万榴或是南天竹,这些?大的,不需太多阳光的草根性植物,甚至连仙人球这般称得上贱命一条的死不了型植物都占了好几盆,想来也是,若真在此处开出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来,更是一种不搭调的感觉,所以还是回归于月季吧,他的光彩,虽因朝阳的房子将色泽抹得略显苍白,但在一片灰色底调的环境中,真的也能称得上是一种活色生香,不矫情,不做作,不需太多的惊叹号的生机之美。因此爷爷爱月季,错错落落地将门前走廊的石栏上摆满一盆盆月季,什么颜色的都有,什么花期的都全。
爷爷爱晚菊,爱得有点疯狂。
电视机下面的书柜里,横七竖八地塞满了书籍,不知有多少念头了,记得当我能够得着这些书的时候,它们已是斑驳泛黄,老气横秋的一副古董相了。那时的书还是用铅字印刷的,一行行小小的汉字有些鳞次栉比的感觉,这边深深地陷下去,而反面的字又隐隐的凸上来,油墨香早已散尽,夹于书页间的,竟是梅雨时的腥生味,还有某些不幸的昆虫尸体。
我当然是看不懂里头都在陈述些什么,不过通过书前装订的几张彩页,我可以推测,这一定是教人如何养晚菊的。只是有些惊叹,为何这么小小的花卉竟有这满柜的专著供人学习参考,其中的学问就有如此的博大精深?爷爷没事就会随手抽出一本,翻看翻看,有时还会恍然大悟般的喏喏几声,嘴里咕哝着“怪不得了,怪不得了……”,我只是坐在一旁,托住下巴默默凝望着爷爷。一个男人与手中的书卷梦组合出如此美丽的画面,就像一曲高山流水,静谧而韵足。
晚菊永远也开不成书上那样好,而丰满即使那些彩页也是退了色的。爷爷拿起剪刀,摆弄不止,最终只能蹙着眉摇摇头,一脸不快地回到屋子里,似乎对自己精心料理的月季们仍有大量的不满。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月季,本是喜阳的植物,那温冷的筒子楼里能开出花来本已经是个奇迹,而爷爷看过那么多的培育手册,这点,应该比我还清楚。
花开了,花又谢去,开谢之间,岁月划过。
那些花在一次次的搬家中消失,而爷爷也渐渐地无心无力再去摆弄这些。生命本是这样,有年轻的一副,就会有体囊的平衡,有生为起点,必有死这一归宿。想到殊途可归,万事万物在这一点上的共性,也只有生死这二者了。
爷爷随着晚菊而老去,那些花一定还盛开在他依稀不清的梦里,一朵一朵的,为他而开过的花。他都能用回忆将其唤出。如今的我也是这样,一次一次的,努力将对爷爷的爱唤出,在他不未只能存在于我的回忆里之前,一种发自内心的恳求。然而正值戎马人生的我,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想着迢迢千里外的你,现在在床头迷离地眺望着暗夜来临前的远方,还有过去里那些风花雪月的朗朗星辰,我心不禁地悲凉起来。
没有什么可以代替血缘所带来的神奇。那在门廊外教我唱的童谣旋律无法忘却。
我知道,你会感觉到。我现在的思念。。。。。。(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