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匠 一 生
我的父亲是木匠,一直都是。
四年前,父亲经营的木厂倒闭。我不知道那个月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父亲天天坐在家,家里静得可怕。父亲不停地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母亲再三地叨他少抽点,却惹来父亲一阵呵斥。
父亲是一名优秀的木匠,至少每一个请父亲开过工的人都这么认为。20多岁学有所成的他背井离乡,只带了一箱子的工具南下,来到这个陌生的村庄安营扎寨,白手起家。从刚开始给当地村民做些小家具,到后来的搞装修、造嫁妆。凭借过人的手艺,赢得了人们的好评。二十出头的他,名字上已经被安了个“叔”字,作“师傅”之意。需要找父亲开工的,老远叫一声“德叔”,父亲一听,知道是生意找上门来了。不用说,下一秒便会有烟递来……这些事以前父亲常常添油加醋地在他的儿女面前提起,几乎每次都不同版本。有时候母亲听着厌烦了,忍不住奚落一句,
你就吹吧你。
后来,父亲有了自己的木厂,摆脱了那间租来的老厂房,没厕所,墙壁漏风,房顶渗水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干这一行的人都是独行侠,一间被称之为“木厂”的加工作坊往往只需要一个人便足以包揽所有的活。有时为了赶进度,不得不披星戴月。偶尔一些像刷油漆,打磨板件等的杂活儿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把母亲也拉上帮忙。几岁大的我也跟着帮忙,不过帮的是倒忙。像碰翻一瓶天拿水,把色粉撒了一地,混合几种型号的铁钉等等是常有的事情。父亲怒了,丢给我几块漂亮的小木头,让我到厕所做飘浮实验去……后来考虑到油漆里面挥发出来的东西有毒,便不再让我到厂里去。
此后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我真的很少去木厂。一来那里的机器声、工具碰撞声是在很吵,二来那地方的灰尘特别大,放个爽一点的屁后能见度立刻降到十米。再者父亲也嫌我阻碍他干活,把我晾在一旁,我自觉无趣便会离开。偶尔碰上一个来要柴的村民,那人给父亲递一根烟。父亲干活的时候不会抽烟,但还是礼节性地接过烟,夹在耳朵边上。父亲朝堆成一座小山的边角木料兜一脚,笑着说,我怕你扛不动。那人也不客气,抽出别在腰间的蛇皮袋就往里面套柴,套了满满的一袋。我们家极少烧柴,父亲却天天都在制造柴。因此把柴都大赠送给当地某些烧柴的人家。看着那人驴样地扛,我忍不住想要帮他一把。不料那人出到门口几步便把袋子猛地一甩,袋子准确无误地横卧在一辆等候多时的手推车上,轻松地吹着口哨推着车回家,还不忘拉长了声音朝后喊一句“芳抠”。那股得意劲,像是一个满载而归的渔夫。
再后来,父亲的生意开始消沉。同样的生意相比以前成本越来越高。找上门来的都是些老客户,或由老客户介绍来的客户,父亲不好意思涨价,即使涨也只是涨那么一点,远比不上木料价格的同比上升。此外,家具的机械化生产日渐提高。机械生产出来的东西或许不比父亲的纯手工精美,却胜在成本低,效率高,自然更受人们的青睐。那时候我们就应该意识到,木厂倒闭是迟早的事。用政治历史书上一个挺专业的词,这叫做“淘汰”。
有一次一批新买的木材受了潮,需要搬到房顶晒干。木材很大个头,每件至少七八十斤重。父亲拒绝了我的帮忙,独自把七件木料抬到了房顶。休息时父亲喘着粗气,狠狠地灌了一口水。我第一次听到他说,
老了,老了。
合指一算,当时的父亲已经四十五岁。尽管父亲还没有明显的皱纹和白发。但一个人的年龄自己比谁都清楚,一个年纪大了的人不管外表打扮得多么年轻多么漂亮,骗倒了别人的眼球,却永远骗不到自己。照镜子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张别人说是三十岁不到的脸其实已经四十多岁。我好像这才意识到,父亲,老了。
我有时候在想,“老”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概念。现在的人都害怕老,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用于养颜抗衰老。为了隐藏一根皱纹刷墙似的往脸上抹粉底。从生物学上讲,衰老是生物随着时间推移而自发的必然过程。它是复杂的自然想象,表现为结构和功能衰退,适应性和抵抗力减退。生理学上,把衰老看作是从受精卵开始一直进行到老年的个体发育史。从社会学上看,衰老是个人对新鲜事物失去兴趣,超脱现实,喜欢怀旧……如果“五十知天命”便算是老,那么我离不老还有三十三年。十七岁的人远不需要去思讨老,老了以后会一遍有一遍地回忆十七岁。我想哪天我的头发花白了耳朵不灵了声音沙哑了我会把不同年龄的我照的相片都展示在我的儿孙前,问他们哪个才是我。待他们瞎撞一通之后我才慢悠悠地告诉他们答案。这些都是我。却又不全是。
那年父亲四十五岁,离五十岁还有五年时间。五年对于一个已经活了四十五个春秋的人来说不过是五顿年夜饭、五回花开花落罢了。此后又过了三年,三年来我没有再听过父亲说那怕一遍“老了”。不知道是被父亲和着杯里的酒一并咽到了肚子里,还是消散在了父亲吐出的烟雾中。
虽说木厂倒闭,可父亲却没舍得把工具都处理掉,只是廉价地卖了一些油漆、白乳胶什么的。那两台电动的刨木机器仍在,被父亲堆放到了阁楼,并特意用抹布擦拭了几遍__它们自投入工作下来从未如此干净过,以前总是堆满了灰尘木屑。我算是第一次看清了它们的模样,但也是最后一次。我想那时候父亲一定计划过什么时候东山再起。遗憾的是后来这两台机器还是没留住,连那间木厂厂房也没能留住,因为资金问题,父亲经不住身边人的劝说,卖了。交易那天父亲亲自取下了那块写有“德胜木厂”的牌匾。木厂存在了十年,它也存在了十年,被风刮了十年,被雨打了十年,早已字迹模糊,破旧不堪,和一块废木没多少区别。后来不知道被父亲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许丢了,又或许藏着。当父亲试图挽留的虚无缥缈的东西交换成了真真实实的钞票摊放在手心时,我想我的父亲一定是悲伤多于欣慰。但生活就是这样,连人自己都挽留不住的东西,休想时光会帮你搁浅。
父亲消沉的那一个月,抽掉了足足十大条12盒装每盒20根的烟。期间是我给父亲买的烟,卖烟给我的那个老头子在我离他的店还有一百多米的时候便开始向我招手。这次我给父亲买烟的同时也给我自己买了一盒。当晚父亲在底楼抽烟,我锁上房间的门,叼一根烟在嘴里,点火。是的,我会抽烟。尽管在这之前我没有抽过除二手烟以外的任何烟。从我口中吐出来的第一口烟已经在肺里过滤了一遍,不同于那些偷学吸烟的人单纯地把烟吸到嘴里再把烟原原本本地吐出来,一边傻傻地照着镜子看看自己有多潇洒。
抽烟是我与生俱来的本领,就像婴儿一出生便会哭一样。我想要是在我刚来到这世界的时候有人把一根点着的烟放到我嘴上,我照样会像现在一样吞云吐雾,顶多吓坏了帮我称重的那个护士,正如我现在的样子会吓坏我的母亲。我吐出了一个烟圈,那团烟雾像蘑菇云一样从中间均匀地向四周散开。我把窗打开,烟便飘了出去。正好与从楼下升上来的父亲的烟纠缠在一起,还来不及读懂彼此,父亲的烟便散得看不见了。父亲杂乱的一团烟先我的消散,我的烟圈留不住父亲的烟。
我在房间里陪父亲抽了一个晚上的烟,抽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抽累了,趴在桌上睡一会儿,直到夹在指间的烟烧到了手指头,惊醒后换一根继续抽。烟抽多了大脑会一片空白,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变得麻木不仁,如佛家所说的遁入空门。我想父亲图的就是这个。又想起母亲阻挠父亲抽烟的情形,我想,不必。
我用一整晚的时间抽完了那盒烟,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父亲消沉的那段时间家里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忧愁。后来,父亲不消沉了,烟也抽少了。我再也没有这样悄悄地陪父亲抽烟。父亲也再没机会抬头望一眼,自己吐出的烟雾里多了一个烟圈。那段往事像是一团吐出去的烟,消散在了岁月里。
父亲把那箱陪伴了他快30年的工具抬了回家。一边抽烟,一边逐样擦拭工具,擦去了尘,擦去了木屑,擦去了铁锈。父亲顺便拉了几大袋的柴回来,以我家烧柴的进度,恐怕要烧上五六年。有一天,那个常去木厂要柴的村民竟然登门拜访来了。接过他的烟,这次父亲没有把烟夹在耳朵边上,直接点了抽。父亲把最大的一袋柴给了他,说,
以后不会再有柴了。
此后,父亲到工厂做过苦力,到市场倒卖过商品,用摩托车拉过客……后来又接手了一间小茶庄,一直经营到现在。给茶庄重新装修的时候父亲又操起了那箱工具。一个退了休的木匠依然是木匠,尽管一把称茶叶重量的秤砣替代了原来他手中的斧头。当生活需要木匠时,父亲是一名优秀的木匠。当生活不需要木匠了,父亲便是一名退休的老木匠。不知情的人看到父亲摆弄起工具来轮转如飞如有神助,忍不住要问一句,老板,你也会搞装修?父亲笑笑,不语。
我想说,何止装修。
我的父亲四十八岁,做了二十五年的木匠。我十七岁,我们之间相差一个三十一年。二十五年里父亲一直在打木,打了多少副嫁妆,又打了多少套家具。一副嫁妆不出1个月就能完成,一套家具也用不到一个半月。而父亲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时间去打一块木。这块木磨光了多少根钢锉,磨钝了多少把木刨,硌断了多少块刀片,才把这块顽木打造成我现在的样子。在父亲琢磨我的时候,我也在琢磨父亲。十七年不过一转眼,父亲抽着烟看着这块即将成器的工艺品,我含着泪看着父亲灰色的发,微弓的背。
在我还是很小的时候,便常听到母亲在耳边说,将来千万不要做像你父亲这样的木工,多没出息。我真的听从了。我没有偷学过父亲的任何一种绝活,父亲也没有要把绝活传授给我的意思。我知道,父亲只能带着他那手绝活,走到自己的黄昏。我不会凿榫眼,不会拼板,不会装锁,不会调油漆。我锯出来的木块歪歪斜斜,我打磨的板件很粗糙,我敲的钉子老是中途折弯,我刨过的木条总会又短又厚。我只会把木工笔当成铅笔去涂鸦,我只会拿界刀削铅笔,我只会用三米卷尺量身高,我只会将油漆刷子用作扫把扫垃圾……我什么木工活都不会,空守着一箱木匠的全部家当。
我自称为木匠的儿子。木匠给了我一生,我耗费了木匠的半生。而父亲,那个正拿着秤砣的卖茶人,他是木匠,一生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