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父亲
——怀念先辈曾经的故事
父亲一辈子同竹子打交道,竹子是他老人家的命根子。
我的家乡在河南西北的太行山下。我们那个地方有“太行山下小江南”的美誉,这是一块美丽的土地,村子周围竹林环抱,郁郁葱葱。从六七岁开始,父亲就同大人们一起干活——伐竹子,揭竹竿,破竹篾,搭竹帘……,虽然清苦,但生活倒也过得去。
1937年夏天,天旱无雨,蝗灾肆虐,粮食颗粒无收。这年,老日本也打过来了,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里乡间,豺狼横行,饿殍遍野。一天,皇协军冲进了我们家催粮逼收,因家中实在没有粮食,他们就把爷爷抓走了。年幼的父亲去找他们求情,却反被皇协军扔进了监狱,整整押了6天6夜,父亲滴水未进,出狱时,父亲已经被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而这时爷爷却被皇协军活活打死,他们把僵硬的尸体扔在我家门口,奶奶连气带病,没过两天就也走了。此时家里,就剩下14岁的父亲、12岁的姑姑和9岁的叔叔,院子里除了两具横在地上的尸首和撕心裂肺的哭声,家中一无所有。父亲,用两张破竹席包裹了爷爷和奶奶的尸骨,来到祖坟地里把二位老人下葬了。
然而,就在爷爷和奶奶入土的第二天,村里的恶霸麻明圆带领一伙打手闯进家门,说是我爷爷生前欠了他家的竹货钱没有还,现在人死了必须拿房子和土地来抵债。父亲给他当面下跪叩头,苦苦哀求给点时日,一定想办法还上这些债。然而这群丧尽天良的暴徒哪里听得进去啊,为了强行霸占我家的房子和土地,他们拳脚相加,把父亲、姑姑和叔叔赶出家门……。
荒野间声声鬼哭,道路旁边具具骷髅。在那样一个吃人的世道里,多少个家庭父不养子、夫不保妻、卖儿卖女,甚至者,还易子相食……。父亲,那时一个年仅14岁的小男孩,连自己活命都成问题,居然还想着要养活弟弟妹妹?邻居长辈劝他:“丢下那俩人你走吧,说不定自己一个人还能有条生路!”。可父亲就是不肯,毅然决然地带领姑姑和叔叔一起外出逃荒。
在乞讨的日子里,兄妹三人相依为命,不弃不离。讨碗粥加点冷水冲三碗,要个窝头掰开了能分三份儿。多少次的冷眼,多少次的愚弄,多少次的欺辱……,终于有一天,他们遇上了一个好心人,看上我父亲的竹活手艺,答应暂时收留他们,条件是父亲必须给人家干活儿,这才有了暂时的安身之地。
也许是父亲兄妹三人的幸运,这家主家人心肠挺好,他们在这里一呆就是一年多,父亲渐渐地取得了主人的好感和信任,后来,甚至连竹货生意的事也交给了父亲,这段时间,他们生活得还比较开心。
那年深秋的一天,父亲一个人肩上挑着两捆一百多斤竹帘到二百里外的河南新乡给主人赶集卖贷。当他走到一个叫大王村的地方时,突发伤寒病,高烧不退,鼻血不止,他的眼前天旋地转,但他仍坚持着往前走。由于体能不支,父亲这时感觉他肩上挑的东西似有千斤,越来越重。父亲高烧着,他昏昏沉沉,硬是咬着牙坚持着走到河南修武县城,找了个旅店就驻了下来。好心的店主看父亲病成这个样子,还特意给父亲熬了一碗姜汤,劝父亲病好一些再往前赶路。第二天天不亮,父亲感觉病情稍有缓解就又继续往前赶路,于那天中午来到新乡市。在集市上,他的竹帘十分抢手,不多时就买完了,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这时虽然天色已晚,但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回家。
然而,厄运再次降临了。就在父亲走出新乡地界不远,漆黑夜色中,突然跳出一帮土匪,他们一拥而上先将父亲打晕,收遍了父亲全身,抢了钱就逃之夭夭,消失在莽莽的夜色中。父亲和东家辛苦的血汗钱,就这样被强盗洗劫一空。他醒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此时,叫天天不应,喊地不灵,主人家的钱怎么还?后面的日子怎么过?伤心的父亲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去。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天黎明时分,心恢意冷的父亲走到河南焦作地界,偏偏就又碰上几个国民党(皇协军)的大兵,他们上来将父亲嘴巴一塞,五花大绑地把父亲抓走。此时父亲虽然昏昏沉沉,但父亲的心很明白他这是被抓了壮丁了,他并不担心自已的生死,但他最担心的还是他年幼的弟弟妹妹后面的生活。这一年,父亲还不到16岁。
父亲打定主意,一定要寻找机会,逃出魔掌。
在向北的押解路上,父亲不断寻找着可用的时机,但都失败了。经过几天的跋涉,他随国民党(皇协军)部队来到了河南汤阴县城,这里时父亲的身体渐渐有所恢复,他暗地里已经联络了好几个难友,准备一起出逃。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支国民党(皇协军)部队汤阴县一停就是好几天,看押他们的卫兵警惕性这时好像有点松动。这天深夜,他们趁着站岗卫兵打瞌睡的机会,悄悄地从土围墙的一个狗洞子里爬了出去,但刚走出不远,卫兵就被惊动,立即朝他们开枪射击,其中的两个人中弹后立刻倒在了血泊中,而其余的人也无暇顾及,为了各自保命,冒着弹雨拼命地使劲向前狂奔,父亲一口气跑了十几里才摆脱追兵,总算逃出了虎口。
然而这时的父亲却身无分文。为了活命,他唯一的只办法就是沿街乞讨。在命运和不幸的双重蹂躏下,父亲再次沦为乞丐。
初冬的北方大地秋风瑟瑟,衣衫单薄的父亲一边乞讨,一边打听回家的道路。不知过了多少天,父亲乞讨来到了一个县城。他一手拄着个打狗棍,一手拿着个破碗,蹒跚地向前走着。眼看已经到了中午,他那天连一口饭还没有要到,肚子里饿得咕咕噜噜。天知不觉间,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一个阴深的小巷。这个巷子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这使父亲有些纳闷。但就在他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忽听旁边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呵斥他:“臭要饭的,你不要命了,赶紧滚回去!”,寻着声音转头,父亲看见那个人狠狠地冲着他瞪了一眼,吓得父亲以为要挨揍,撒腿就往回跑。跑了一段距离,忽听见后面有狗叫声,他回头看了一眼,立即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刚才训斥他的那个人,现在正被几个日本兵抓住扔进一群狼狗里,狼狗立即将他扑倒,那人一开始他还惨叫着,本能地拼命地挣扎着,但不一会儿,狼狗就咬断了他的喉咙和血管,鲜血喷出好远,还溅了狗一身,他的腿在地上本能地抽动了几下,他的躯体很快就活活地被狼狗胡乱地撕开,再后来,就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却只听到狗争抢分尸的声音,和着四处淌流的鲜血还有被狼狗掏开的七零八落的内脏,以咬断的残胳膊断腿……。
血醒味扑面而来,吓得父亲魂飞魄散,飞也似地从这条小巷跑了出来。
父亲后来才明白,这里的日本兵每天都要拿活人来喂狗的,以培训狗的野性。那天巷子里的日本兵看见他沿小巷乞讨走来,原本是要抓父亲的。不料,却被那个好心人给救了,这让日本兵十分气恼,于是就对那人实施报复,让狼狗把他活活地分尸了。
父亲白捡了一条命,是那个好心人救的命,而父亲却居然连那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成了父亲一生都没有了却的心结。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我们家从来就不养狗。但在当时父亲所能够做到的,只是朝着那个方向,重重地叩头了三个响头,感谢那个救命的恩人。
几十天后父亲回到了他们原来的住处。此时父亲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亲人相见,兄妹抱头痛哭……。
那家的主人得知父母的遭遇也很同情。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靠着给他的勤劳、朴实和本分,给主家做竹帘,卖竹货,一点点地偿还别人的欠债,一直到后来解放,看见了天日。
父亲历尽生生死死,度过道道难关,用他的坚强,把妹妹和弟弟拉扯成人。正如一根压不断的竹子,风雨里总是那么地不屈,大雪中依然是那样地坚韧挺拔。
竹子,绿色的叶,笔直的竿,不断的根。清风吹拂,沙沙作响,置身其中,清凉而安宁。——竹子永远是两袖清风。
1948年父亲就已经是中共党员了。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父亲就一直是我们那几个自然村组成的生产大队的书记。
父亲为官也如为人。
他非常勤勉,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很晚才回来。深夜,每当父母进院子时,他总会习惯地咳嗽一声。于是,他进家门后那熟悉的咳嗽声和脚步声,就成了我儿时深夜里的期盼,因为这时家里才有了安全感。
父亲工作能力很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记忆力很好。每次到上面开会,领导的讲话精神他几乎能全记在脑里,回来传达精神时,他记在脑子里的东西比别人记在本子上的都全。父亲的工作方法很多,还非常善于做思想工作。父亲有句“名言”:“要想公道,打打颠倒”。别看这话听起来土,但很多难缠的事情恰恰就是用这很土的方法解决了。邻里纠纷,夫妻不合都喜欢找父亲来倾诉和调解,父亲的威望很高。
我们那个地方人多地少,平均每个农民不到一厘地(即一亩地的百分之一),靠这点儿地种的粮食只能维持不到3个月的口粮,生活主要来源是依靠竹子——用竹子做门帘来卖钱。这个行业是从祖上传来的,至少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文革开始,立即有人提出这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坚决革除。父亲非常气愤,在会议上同这个主张者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他的意见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父亲胜利了,为乡亲们保住了这个传统竹子产业,也保住了饭碗。
父亲在任期间,农村还是集体经济模式。他所领导的生产大队(由四个自然村子组成,,每个村子是分一至两个生产小队)集体经济搞得很好。生产队给每家月月有开资,年终有结算。每月每家可以分到好几十块钱,年终一个劳动日可核算到1元以上,如果家里的劳动人手多,年终可分到上千块。而同时期的其他地方的生产队,每个劳动日只能达到几毛钱、几分钱,有的甚至还为负数。父亲在任期间,集体积累丰厚,生产大队就已经购买了拖拉机、电影放影机等,集体经济的规模达已到数万元。这在当时来说是相当可观的。他所领导的这几个村子治安稳定,连续十几年没有案件,社会风气正直、和谐。
父亲十分自律,经常说:“己不正,不能正人”。作为生产大队的第一把手,他掌管着人、财、物的支配权,但父亲对权力的使用十分慎重,对于家人的要求更是严格。有一次,村办学校招收教师,邻村王家的女人借着平时同我母亲说得来,就给我母亲送来了两瓶小磨香油,想让我父亲考虑一下他的孩子。父亲知道后,把母亲一顿说,硬让母亲把东西退了回去。1982年我家盖房子,正好大队部院子里有很多闲置木材。有人向父亲示好,给我父亲说这些木头也是闲着,用他几根关系,但遭到父亲的婉言谢绝。
1984年,因年岁已高,父亲主动从一把手的位置退了下来。从此,他又开始重操旧业,他和母亲俩人一起戴着老花镜,揭竹竿,破竹篾,搭竹帘……,一直到离世前的最后一段日子。
现在,父亲都过世10多年了。如今每当村里人说起现在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便时常怀念起父亲的那个时候政通人和,社会平静,风气正派,说他老人家是干干净地来,又干干净净地去,两袖清风。
父亲为人、为官是那么地如一,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人实在,为官更实实在在。
竹子,立之于林,平常而质朴。他以自己并不十分伟岸的身躯遮蔽着酷日和风雨,默默地奉献着绿荫和清凉。
父亲只是一个普通农民,他的一生并没有惊天伟业,只是在他曾经生活过的那方天地里稍有点名气。
父亲身材矮小,满脸皱纹,但却是孩子们眼里慈爱的人。
父亲很少发脾气。如果父亲实在生气,他的一声斥责就足以使我们孩子们受到振动。他总是给我们讲道理,打比方,使我们认识到错误。我们特别爱和父亲在一起,一管是干活还是吃饭,总爱听父亲讲他的过去的经历和故事,还有他做人做事的感悟道理。父亲很会说笑话,那时候全家总是很热闹,其乐融融。
也许是因他曾经的坎坷,他特别担心我们得病,只要孩子们哪个有不舒服,他总是牵肠挂肚。那年冬天我得了肺炎,父亲把医生请到家里治疗了近一个星期也不见好转,高烧不止,五六天吃不了一口饭。父亲心急如焚。不知是哪一天,我高烧渐退,喊出想要吃丸子汤,父亲很兴奋,可那天外面正刮着七八级大风,黄沙弥漫,寒风刺骨,而父亲硬是顶着大风,走到3、4里外的临村给我买回了丸子汤。当我喝着父亲带回的美味时,汤居然还是很热的。原来父亲怕汤带回家时凉了不好吃,就将饭盒揣到自己的怀里带回。——那热,分明是父亲的体温啊。
在父亲身上,我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然而,父亲却从不溺爱孩子。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就要求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累不着,但可以锻炼我们。一开始我们并不喜欢,可时间长了,便了习惯了。在外人看来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干活似乎有些不尽人情,贪玩孩子们的天性。但现在证明,父亲是多么地有先见之明。劳动使我们懂珍惜和责任,劳动磨练了我们的意志,劳动使我们更早地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使我们学会了约束、自律。劳动也使我们像父亲样,坚韧不拨,矢志不移,遇事坚强,永不灰心,奋发进取而持之以恒。
这是一种大爱,无边的大爱。
父亲已经走了。他并没有留给子孙万贯家产,然而却给我们子孙留下了一笔永远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无论走到哪里,干什么事情,都作一个勤奋、诚实、坚忍不拔的人。
父亲是一个清苦的人,一个普通的人,但也是一个让人称道的人。他黄牛品格,立世为人,堂堂正正,就像一根笔直的竹子,将永远直立在河南西北,太行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