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流泪的妈妈
我是妈的大女儿,她管我管得严。
她给我们创作了一些格言,也算是我们的家规,关于吃的就有五六条:
比如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相:
比如别人说话时要眼睛看着,别人吃东西时可别盯着看……
规定是规定,但这事得另说,我见过我的妹妹看着人家吃东西一副馋得要流口水的模样,很气愤地回家向她报告,她只当是没听见。我再说,她就拉下了脸:你是当姐姐的,要管好自己的妹妹。
平常家里大事小事的,因为我是当姐姐的,挨打挨骂的概率比两个妹妹大了许多,除了自个的原因,还常常得替妹妹们受过。这让我很不服。我常常要辩解,她常常就是这句话:你是姐姐……以四两拨千斤的判断结束我的话,要我接受惩罚:也许是跪洗衣板,也许是站门板后,这要看她的心情。
后来我就拼着挨打的可能顶撞:我不要做这个倒霉的姐姐了!
事情好像也没变得更糟。她只是在洗衣做饭的间隙里,对邻居抱怨:老大犟,这么大了还如何如何……也因为我是老大,所以关于“这么大了”的批判,也是永远的。
她并不打我,打我的是我爸。晚饭后,那是一个战战兢兢的时刻,我爸问话,上一句还是笑着说的,下一句就手拍到了桌子上“砰”一下,然后我妈过来拉……但我相信,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是我,是我,还是我,因为我是“榜样”。
我这个“榜样”不争气时就会嚎啕大哭,只有少数几次因为心里想着革命英雄堵枪眼拼刺刀的壮举,才能够拼命忍住。
我读书在大家都不想读书、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的年代,可我爱读书,成绩一直都很好。考试成绩单出来了,我向两位家长汇报,可他们并不在意,尤其是我妈,哼哼哈哈的,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我想起来了,她就从来不表扬我)。有了多次这样的待遇之后,我以为他们并不关注我的读书。我就自然地该干吗干吗,不干吗就不干吗,松松快快地上学放学,做家务。这种松快,终于让我付出了代价。
有一次数学考试后,有“心态不好”的同学跑老师那里打听去了,回来他路过我家窗前正好让我看见。我隔着窗大声问他:我几分?他说你100分。我又问几个100分的,他答:就一个。我也和他一样认为这一定是我了。我妈在旁边也一声不吭。
可是第二天到学校才知道他弄错了,这个唯一的100分,并不属于我。也就是说我考砸了。回到家,我用最快的速度在我妈那里做了更正。我妈当时正在洗衣服,她还是一句话不说,但抬手给了我一巴掌,肥皂和水火辣辣地甩了我一脸。我吓坏了,她又气又急的样子,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这一巴掌确实让我醒过神来:考得好可以不管,但考得不好是一定要管的。
她从没有打过我两个妹妹。相反她倒是很经常搂抱着她俩,或者任凭她俩亲一下热一下地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地撒娇。
很多不是问题的问题,此刻在我眼里都成了问题。
在无聊的岁月里,邻居的大人们常常拿孩子逗乐,比如我大妹的胖或我小妹的瘦,而我长得据说不像我妈我爸,像谁呢?有人就悄悄告诉我:你是你爸***抱来的……我立刻就哭开了,那一种伤心我至今还记得。我断然地要求那个大人一定要带我去找我爸我妈……
你怎么就当真了呢?人家寻你开心都不知道。她依然怪我,满是烦恼的样子。
寒暑假里,我们孩子们可能的远行就是去祖父母家或外公家短住,我从来没有想过家,不像两个妹妹。她们不出一两天就嚷嚷着想家,其实是想妈。
她依然看我什么都很挑剔。等我长到知道要漂亮的时候,有人客客气气地对她夸小姑娘(我)长得好时,她却说好看啊那是老三好看。我是难看的吗?老三是好看,可我以为她就是不能这么说(当着我的面)。
孩子们长大就像飞一样,转眼间的事。这是老妈现今的语录,用来勉励我和妹妹——我们一晃也是当妈的人了。
我自己做了母亲以后,知道做母亲有多难之后,才开始理解她当年的独立苍茫,汗流满面该有多不容易。不说洗尿布那会儿的事吧,就说给我们三个每天补袜子补鞋补衣服,哪天不是弄到深夜?还要做新的,织一家老小的毛衣,这也是长年不断的。面食点心是从面粉阶段开始加工成型的,每年过冬的两百斤青菜两百斤雪里蕻从到菜场排队买下搬回家开始,洗晒切腌哪一个环节能省略?
在我的记忆里,在冬天里她的手总是又红又肿。她的脚上也是长年裂着血口,脱尼龙袜子时她咬着牙,有时竟脱不下来。因为她的棉鞋破旧,我们的脚长得快,又费鞋,她的顶针绳线下总有要加急的活计。她常常刺破手指,就把指肚含在口里咝咝吮着,她不时皱眉的习惯大概从这儿来的。
对我两个妹妹她其实是管束不过来,要我做“榜样”,或者说杀鸡给猴看,也是出于无奈。我竟不能知,唉……
我大病一场的那会儿,她把她的金银首饰卖了,不够,又去“献血”……可她依然与我少话,那次我几次想与她说点什么都没有说,是她眼眶里的盈盈的泪光把我吓住了。
我想起来了,她是爱哭的,仿佛比我们更爱哭。看电影听戏,年轻年老时与我爸吵架,我们不听话时,她的眼泪就汹涌而出,日子是她流着泪一天天过去的。
她如今老了,头发白了,腰粗了,人胖了,可依然爱哭。为了和我爸的事,为了死去的外公,为了自己的病,眼圈红着,久久的。我摸着她的头发,她会颤抖一下,像受了惊一样。
我还记得小妹那年得了急病,她背着小妹,小妹当时已经昏迷了,无知觉的身体直往下滑。妈只能弓着背走,我在后面用手托,而她的背竟被汗水湿透了,湿滑湿滑的。那条路平时甩着手走也要四五十分钟,那天究竟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就听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就来不及了。妈进了急救室,我被挡在外面,一直守到深夜。
可我还是禁不住怀疑,眼前这个脆弱的老妈,究竟是怎么把我们抚养长大的?她不再说我什么,而是什么都听我的了。
有点盲目,她并不了解自己,就像当年的我。
我的妈妈,流泪的妈妈,你知道吗?我的良心,我的责任,或许还有所谓的能力、耐烦劲、平常心……一切的一切,那都是来自于你,——我亲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