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牵牛花，是落在地上的星星

一，脑海里的疑问一沓，只是被时光之手握住过的蓝色甲壳虫一串。

　　

　　六岁的小花一直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自己就成为了整个姜堰村的焦点。老老少少，投来的目光里，不约而同地掬满了炽热的怜悯与同情。身后那些此消彼涨的议论显然已是风尖浪口的某束伶俜蒲公英：大风过处，漫天飞舞。“那个人死了，死了！”

　　

　　事实求事也好，危言悚听也罢。小花只是觉得，这群聒噪的人们，比她口中那些会蹦蹦跳跳爆炸的糖果更滑稽可笑。攥着剩余的半包糖果，小花一路踉踉跄跄，半跑半逃地回了外婆家。

　　

　　二，梦中的呓语。

　　

　　清透得要碎的蓝天白云消散了，夜幕降临了。陈旧死静的的屋子里，只亮着一米昏黄的光。光源明亮刺眼，然后周遭是一圈又一圈蔓延开的寂寥与黑暗。荷塘上，某一片被大石头惊扰起的涟漪好像也是这样，中间波涛汹涌，然后一层一层扩散开来，最终都归于死寂。小花不喜欢这样亮得不透彻的光，似乎永远介于白昼和黑夜之间。没有黑漆漆的仓惶，没有白恍恍的希望。那些藏在屋子角落里的阴暗，似乎都悄无声息地滋生着魁魅魍魉。小花的呼吸，几乎已和时钟的节奏一样均匀。辨不清梦里梦外的时候，恍恍惚惚有隐隐约约的啜泣，轻得像时钟的摇摆，朦胧得像一朵半遮半掩的雾里花，只是，好似又有人说“那个人，死了，死了！”然后小花便自以为是地觉得，这朵花是雪白雪白的。

　　

　　三，牵牛花，是落在地上的星星。

　　

　　第二天清晨，妈妈一早便把小花拉出了梦乡。从惺忪的睡眼里，小花看到妈妈红肿的双眼，像极了被牛奶泡涨开的桃酥饼干。妈妈不准小花穿最爱的红色格子裙，不准她戴最爱的粉色头花，只挑了件旧哒哒的上衣和皱巴巴的裤子，小花觉得，今天的自己，就像只没了翅膀的蝴蝶，丑极了。

　　

　　整理好一切，小花坐上妈妈的自行车，“启程”了。乡间小径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小花认得，这是回家的方向。柔软轻盈的花瓣里，是一颗颗空心的五角星。爸爸说过，牵牛花，是落在地上的星星，他是花朵，小花是他心上的星星。不谙世事的小花也知道，错过清晨，牵牛花便不再，其实，昙花一现，牵牛花又何尝不是？

　　

　　四，悲伤逆流成河。

　　

　　吱呦呦的车声里，终于到家。小花已不记得，自己和妈妈有多久没回家了，其中的缘由更是不得而知。

　　

　　那一天，家里着实的热闹。人头攒动，到处都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纸质大花圈。只是小花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白装素裹”。泪眼婆娑的姑姑一见到小花，便重重亲了几口，然后用粗壮的手一把抱过，径直往屋子里走去。

　　

　　屋子里头，是清一色的白。那些形容枯槁的面孔，那些哭天抢地的嚎啕，奶奶在哭，妈妈在哭，大伯在哭，姑姑在哭。。。恍惚中，那些昨日做过的梦，是梦，但又不仅仅是梦。面前的大铁锅里，灼热的火焰霍霍地烧着，从四周投进的黄纸，只是微微卷曲了一下，便都化成黑乎乎的灰烬。原来，有比牵牛花更短暂的生命。

　　

　　苍白的奶奶，用经脉突兀的手拉过小花，来到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床前。

　　

　　小花好像认得那个直挺挺躺在床上的，瘦瘦高高的身影。只是，那张可以揭晓谜底的脸，早已被偌大的黄纸遮盖住。黄纸上，被剪裁出了许许多多，小小的、零零星星的图案，三角，圆形，正方形，长方形，还有，那个被爸爸称作的，印在他心头的图案：五角星。小花挣脱出奶奶的手，将信将疑地掀开那张黄纸，露出和小花相似的下颌，相似的嘴，相似的鼻梁，相似的眼睛。只是，那双曾几何时既严厉又温柔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深锁着，好像再也不屑多看小花一眼，哪怕一眼。白色的衣袖下，是干瘦枯黄的手，谁愿意相信，就是这双瘦骨嶙峋的手，曾经，轻轻松松就托起了小花的整个身体，整个童话世界。小花拉起那只冷冰冰的手，就像握着最爱的赤豆棒冰，每握紧一分，凉意便像匕首般刺穿心脏一寸，这一刻，6岁小花的感觉器官俨然失灵了。氤氲在眼睛里的泪水早已模糊所有的视线，所有的世界，没有爸爸，没有星星，没有牵牛花，没有跳跳糖，只有像这令人憎恨的衣服和泪水一般的无边无际的白，这没有希望的雪白雪白。

　　

　　周遭人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死了，死了！”

　　

　　五，当爱已成往事。

　　

　　幼稚的年岁里，也许最容易受伤，也最容易遗忘。在那些血肉模糊的伤痛大病初愈后，还是一样地要笑，要跑。

　　

　　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是最忧伤的姿态。

　　

　　从今往后，小花只是用四十五度来俯瞰这地上漫山遍野，烂漫无限的牵牛花，然后在某个抬头的瞬间想起：有个人是牵牛花，她是某朵牵牛花里，最闪耀的星星。

　　

　　只是，当有一天，作业本上的姓氏，由“杜”变成了“李”，小花才知道，整个世界早已彻底颠覆，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