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歌声
文/布衣粗食
母亲的成长年代,也正是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年代。不同的时代背景造就了不同的人生价值取向,被迫改变了时代中人们的命运。文化大革命时期,那些成长的痛楚,有记忆的老人们只要提及它,依然心有余悸。也就是这样的背景下,母亲十多岁的光景,懵懵懂懂地跨入了中学大门。
据说,母亲学时的样子很有几分姿色,面对动荡不安的社会格局,母亲却情有独钟地爱上了文艺,参加了公社文工团。公社礼堂的舞台上,母亲身着碎花衣衫,伸出修长的手指,尽情地展开歌喉,在简单的二胡和铜锣配乐下,婉转地唱开了。那时候的母亲,温文尔雅,不谙世事,完全忽视了生活的艰辛,忘记了成长中无声的痛。甚至是台下母亲跟随贫寒家庭饥一顿、饱一顿地求生存,她都忘记了。
但凡看过母亲表演的人都说,母亲站在舞台上,风姿款款,一头乌黑的瀑布长发,绸缎般的样子,抑或编成长辫子,抑或拢成富贵卷,要不什么修饰都没有,直接披肩膀上,但不管怎么摆弄,都和歌声很搭。依依呀呀的唱腔算不得名家,台下却掌声雷鸣,足实有点名家风范。
也就是因为歌声,母亲成了很多人嫉妒的对象。视人为眼中钉的红卫兵,翻开历史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找到一条“罪证”。“罪证”曰:母亲的父亲在解放前夕参加过国民党组建的青年社,母亲的伯父潜逃至台湾至今未果,符合文革专政对象“12种人”中的一种。霎时间,刚刚准备初中毕业升学高中的母亲被学校里的红小兵揪出来,强按在公社的舞台上,一场场滑稽的批斗开始了。虽然谈不上狠毒,但原本母亲一展歌喉的舞台上,委屈的泪水打湿了脸颊,跌落在冰冷的舞台木板上,黄鹂鸟般的歌喉终于唱出了嘶哑的哭腔!
初中毕业后,母亲辍学了,开始了大集体劳作,幼小的肩膀担起了百来斤箩筐,还未来得及滋润的手成了割猪草的粗手。每一次集体劳作回来,那些还未结痂的血泡又裂开、流血。每当这时候,趁着落日的余晖,母亲执拗地摆开架势,拉起文工团废弃的二胡,凄凄惨惨戚戚地凑和着“哆来咪”的音符,口里念念有词,似唱似哭。“唱,唱,唱!唱得什么都没有了!”母亲的父亲一把抢过二胡,扔在了灶膛的火苗里。那以后,母亲真的隔了很久没有再展歌喉。
为了“根红苗正”,二十刚过的母亲在村支书的撮合下,嫁给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雇农出生,父母早逝,跟随继母长大,因为地方山高路远,无法通过恋爱娶得一房媳妇,因为自幼懂事好学,在山村里当上了村级记账员。我的父亲倒是和母亲惺惺相惜,也读懂了母亲的心,在父亲的一番争取下,母亲取得了村小学的代课资格,走上了简陋的三尺讲台。歌声又飘荡在山村的回肠小路上,大山深处时常可以听到歌声来来回回,应和着山泉水声,一曲曲“高山流水”“泉水叮咚”带给了村村户户。
好景总不会一好到底,上天也许真的会天妒英才。在母亲先后生下我的大姐,我的大哥和我后,在我还是3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在一次村集体放排的路上,不幸跌入急流里,殆尽了年轻的生命。
这一年,母亲的歌手戛然而止,再后来的记忆里,几乎再没有听到过母亲唱歌,哪怕是哼一哼小曲似乎也未曾寻得。暗自流泪,声音沙哑,倒是成了家常便饭。
当然,关于母亲歌声的故事,我大多是听长辈们断断续续谈起,七拼八凑地集成一个个段落。
为了生活,为了几个嗷嗷待哺的儿女,母亲远嫁他乡。与残暴酗酒的继父为伴,与脚下的黑泥为伴,粗糙的农具替代了母亲手里的乐器,肩膀上扁担的吱呀吱呀声覆盖了母亲的歌声。家庭的经济负担,压得母亲气喘吁吁,劳碌过度的母亲几乎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歌声,心里只憋了一口粗气,那就是,再苦再累也要哺育儿女成人!即使后来我挚爱过一段时间长笛,悠长的笛声经常唤起母亲的回忆,但我更多看到的是母亲的哀怨,然后一声叹息,最后转化成对乐谱声不屑一顾。
或许,随着经济条件的好转,电气化时代的到来,母亲心里的那股歌声一定时常涌动。好几次我都尝试着鼓励母亲唱一段,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收了回去,我想母亲一定不想提及那些心酸往事,每一首熟悉的旋律里都有饱含着泪花的理由。不是母亲胆怯,是我们姊妹都下意识地祈愿母亲开心渡过晚年。
随着三代同堂的日子到来,母亲逐步开朗起来。前些日子,我的女儿在幼稚园学了很多儿歌,每晚都要自娱自乐地唱几首。那天,我加班后回家晚了些,刚刚到家门口,屋里一阵悠扬的歌手传了出来,是一段《红梅赞》,优美婉转的高音声声入耳:“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
屋里,母亲唱着歌,女儿轻声地拍起小手;站在门外的我却突然泪流满面,猛然觉醒地知道,母亲的人生赞歌和红岩上的梅花一样坚贞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