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
公交车缓缓驶来,林红一眼就看到了安杰,安杰也看到了她,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看着安杰从车上下来,林红站着没动,笑容象花儿一样绽放。一阵风吹来,吹起林红的额发,凉凉的,让她有了一些恍惚,好像此时不是站在烈日下,而是六年前秋天的林荫路口。六年前林红目送安杰上车,毅然回头踏上了火车,直奔珠海。安杰还以为自己说服了林红,回头想拉她的时候,触到的却是空空凉凉的无限秋意。安杰变了,变得更瘦,却显然成熟,稳重了,外表也分明讲究了许多。相比她的装扮却有些随意。然而,这种随意在安杰看来,不经意间透露的正是她在这个城市已经立足的踌躇满志,安杰有了一丝自惭形秽地尴尬。林红暗自笑了下,心里却无限悲伤:此时的她刚刚从费尽心机得到的职位上被踢下来,而且经济正面临着危机。不上班的日子,林红的心一下空了,空的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肆无忌惮地进进出出。接连几天夜里梦到安杰,安杰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笑容阳光般灿烂,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她。她既高兴又忧伤,思念象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安杰的手机。
安杰的手机号变了几变,林红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到,虽然她一次也没有打过。六年了,经过了多少艰难坎坷,她无数次按动手机,按下那让她魂牵梦绕的号码,没能响铃又迅速挂断。为什么会这样?她也不知道,不明白。六年里,安杰结了婚,生了女儿。林红像欣赏一部电视剧一样默默看着,听着,颜色冰凉,内心如水。她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意味,内心深处从没感觉安杰不再是她的了。对安杰她有着特殊的偏执和自信。
“来了!”她笑吟吟又咬牙切齿的姿态一下子把安杰从六年前拉到眼前,这六年象一本书被她不动声色轻轻合上了。安杰有些疑惑地觉得自己伸出的那只手被林红轻轻巧巧地握住,那些回忆中无限的秋意倒像梦一样不真实了。立刻,他感到了林红的变化——她已经不再六年前单纯而又容易脑子发热的女大学生。算来,她已经29了,不,应该是快走完29岁了。他的心里泛上一股酸水,把头别过一边,说:我真的是很忙。她紧挨着他站着,身体辐射出巨大的情感力量让他很想抱抱她,紧紧地久久地抱抱她。这也许就叫做缘分:虽然分别六年,虽然已经结婚生子,虽然有时可以半年一年想不起她,可当她站在眼前时,他还是感到全天下没有比她更亲的亲人了。
吃饭的时候,安杰对着她坐下,一时不敢正视她。而林红的笑也多出了局促:对面的男人比六年前更清爽、挺拔(这应该有那个女人的功劳),可是自己显然是老了。三十岁的女人是豆腐渣,三十岁的男人却是一枝花。“年长色衰”,林红陡生感慨,如果现在不抓住他,以后不怕他不要自己,只怕自己也会主动放弃他了。林红给安杰倒可乐。安杰对酒精过敏,滴酒不沾,所以林红也是滴酒不沾——无意中养成的习惯。这让林红很遗憾,此时此刻,两个人应该是举酒相嘱,一醉方休才对啊。林红点了一支烟。安杰不经意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习惯对女人表达的嗔怪。但安杰其实是喜欢林红吸烟的,林红吸烟很猛,象有一口恶气在胸中,大口大口的吸,一支烟几乎是不离唇就吸完了。林红吸烟是很忌讳的,从不在人多的地方吸,吸烟是她一个人的事,是一件隐私。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从不忌讳在安杰面前抽烟。其实,她抽的第一支烟,是安杰给的。大四的时候,安杰迷上了搓麻,在宿舍里搓得天昏地暗,伴着搓麻就是不停的抽烟。林红有时去找他,看到的往往是安杰挂个背心坐在牌桌前,一手摸牌,一手拿烟,微蹙眉头的样子。林红收拾好他的床铺坐下,悄无声息地看他打牌。一次,安杰一支烟吸完了,让林红拿一支烟给他点上。结果,那一局他手气特好,只顾着摸牌竟没想到要吸烟,林红就把一支烟吸完了。从那以后,她去他们宿舍,他的室友都给她递烟,她学他们的样子,闷头大口的吸。
安杰沉迷于麻将,连工作也没好好找。每当林红要他出去找工作时,他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凭我的才华好工作还不是信手拈来。林红顶恨他这个样子,却又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只有一个人出去找工作。南方一个知名电子企业来京招聘,安红去试了,在三千人中脱颖而出。那家企业在珠海。
我不能没有自己的工作。林红对安杰说。安杰当成了耳旁风,直到林红毅然地踏上去珠海的火车,安杰才体会到其中的决绝。安杰很伤心,但更大程度上是耻辱,他曾告诉过林红:我会养活你,让你有房子,有车子,你只用给我守在家里生生孩子,逛逛街就行了。林红不相信他,林红的离开表达了她对他的蔑视。一直以来,他总是竖起耳朵听朋友们谈关于林红的消息,而他却从不开口提林红。六年,风一样过去了。当她重新坐在他面前时,展现给他的是疲惫和沧桑,昔日青春靓丽的女子一去不复返了。他的心彻底痛了,他知道他错了。然而……
林红给他夹菜,态度从容大方,但这从容大方里有太多“尽量”,他觉得她更想趴在他肩头失声痛哭,但他知道她不会。很多时候,他会心生茫然,她就象一阵旋风,他不知道她会到往何处,也不能控制她。他是爱她的,但那爱——他认为已经很深的爱,在她望着远处发呆的目光面前轻若鸿毛。这才是他痛苦的根源。六年了,不知她又经历了哪些男人,爱过没爱过他们中的某一位。他的女儿已经三岁了,她居然还是单身。啊,林红,你何苦自苦如是!以你的才貌你完全可以有另一番美好的、充满温情的生活!安杰伸手去摸林红的脸颊,林红轻颤了一下,很快神色镇定的说:“我老了吧?”安杰没说话,他摸着她的脸颊,象摸着一件温润的玉。林红拿下他的手握在手心里,低头不语。烫过的头发掠过耳际,挡在眼前,挡住了一串扑落的泪珠。
饭吃的很好,叫的东西都吃完了。看着干净的杯盘,林红心生满足,笑着对安杰说:真想给你做一顿这样的饭菜,一顿就行。安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两人肩并肩走出饭店,安红挎住安杰,偎在安杰身上,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安杰用下巴蹭着林红的头发,慢慢把林红搂在了怀里,两人在华灯初上的街头吻在了一起,吻的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安杰终于泪如雨下。
手机突然响了,是安杰的。林红乖巧地站到一边,一声不吭。安杰接电话,女儿脆亮的一声“爸!”林红也听到了,她浑身一震,朝安杰看去,笑容象水波一样在安杰脸上漾开。“我女儿,让我给她买皮卡丘。”合上手机,安杰说。林红笑了笑,望向别处。马路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繁忙而热闹,林红却觉得冷,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安杰拉了她的手,穿过马路。
林红偎在窗口吸着烟。风把窗帘吹的猎猎作响。十楼,林红望下去,下面如深渊,默默与她对视,耳边传来遥远的声音: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泪水流到嘴里,冰凉咸涩。安杰躺在床上,在看世界杯的实况转播。林红伸手去拿第四支烟的时候,安杰捉住了她的手,少吸一点吧。他说。你看,我现在就吸的少多了。林红脱口而出:有人管和没人管就是不一样。安杰顿了一下,松开她的手。林红看了安杰,说:她是不是很贤惠?安杰抽出一支烟点上,把林红揽进怀里,拍拍她的背,一言不发。林红觉得自己很没意思,也不说话。她不喜欢足球,很想让安杰换个台,但欲言又止。在安杰怀里呆了一会儿,她终于脱身出来,上了另外一张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闭上眼睛。室内的光随电视画面不停闪着,林红睡不着——她喜欢在夜的黑中沉睡。忽然想回去,回自己的家,那个小小的、温暖舒适的、自由的家。
安杰关了电视,躺下睡了,他没有到林红床上去。林红松了一口气,她发现自己和原来的不一样。安杰的手机没关,七彩灯不停的闪着。林红伸手想去把他的手机关了,安杰说:别关!林红一愣:为什么?我的手机向来是不关的。安杰说。林红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脸一下子火热。她躺了回去,盯着天花板,觉得夜是这么的难熬。安杰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发现烟盒已经空了,林红抱着被子在床上发呆。他上了她的床,抱住她,拍拍她:乖,睡觉!一股辛辣的酸意涌上喉头,林红躲在安杰的怀里剧烈地抽泣起来。安杰,我怎么就把你丢了?林红说。安杰拍着她,一下一下,伤感而又无奈。
睡会儿吧。安杰把林红搂在怀里,我给你唱歌。还唱那首歌。林红象小姑娘一样撒着娇。哪首?安杰楞了一下。讨厌!林红轻轻地在他脸上拍了一巴掌。安杰笑了笑,开始唱。那是周华健的《孤枕难眠》。安杰每次唱都很认真,歌声抑郁,林红却能听出满心的温暖,她瞪大眼睛瞅着他,心渐渐揪了起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马上就要亮了!安杰低下头爱怜地看着她,她努力挣出一个笑脸。
他不再是她的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老婆、孩子。
为什么时光不能倒转?!
林红的泪水又如决堤的湖水,汹涌而出。别哭!安杰轻轻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永远都记住——我是最爱你的人!
可那有什么用啊——你还是要走!林红放声大哭。
安杰怔住了,看着哭成泪人的林红,一动不动。
晨曦冲破窗帘,映照着林红苍白的脸庞,她心如死灰,面色枯槁,一夜之间仿佛老去了十岁。安杰不忍心看,但还是不得不收拾行装。林红挣扎着穿衣起床、梳洗打扮。一切都收拾好了,四目相对,都多了些淡定。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灰姑娘该回家了!找个心爱的人嫁了吧。安杰说。林红苦笑了一下,无语凝噎。安杰狠了一下心,伸手去开房门。等等!林红大声说。安杰回头。再抱一下我。林红无不感伤地走近他。安杰笑了一下,伸开双臂,把林红深深抱进怀里,开玩笑说:好像跟不再见我了似的。林红泪雨滂沱:
我们第一次见面用了六年的时间。那第二次呢?
安杰,我已经三十岁了,不再年轻,不再漂亮。再见的时候你还会心动吗?
再见的时候你还会告诉我,我是你最爱的人吗?
我还有力气等到那个时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