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相惜何相忆
人生境遇，就如行云流水般无法掌握，有时只要稍不经意，身旁许多的人与事，便从此擦身而过了，再回首时早已人事全非，可见得生命中的任何取舍与抉择，都可能因而改变一生的命运；这些年来由于自己对于人生的聚散离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与体悟，所以较能以平实安定的心境陪伴儿子成长，而此时此刻，也得以平静淡然的语气，向儿子诉说着陈年往事…
记得刚飞抵美国时所住的学生宿舍，就在纽约哈德逊河畔，窗外正对着纽约曼哈顿区，就像置身于美丽的风景画一般，令我对于新的生活充满憧憬；然而有一天对方却突然告诉我，他父母所准备的旅美费用，是不足以支付学费及生活开销的，今后除了得忘掉过去优渥的生活，更应省吃俭用，并且找机会外出打工以贴补家用。
于学校开学之后，白天他都与同学上图书馆，晚上则忙着上课，我只能独自待在宿舍里、或到学生活动中心公布栏找寻打工机会、察看信箱里是否有我的来信…当时每封信对我而言，都是精神上最大的寄托，而每当收到来信时，我总会欣慰的坐在校园树下，一遍遍的仔细阅读…每当夜幕低垂之际，善解人意的月亮便从对岸的帝国大厦，缓缓过河来到我的窗口，此时，耳边彷佛又响起优美的古典吉他声….
三个月后，十二月的纽约已经开始飘雪，有位住在同一栋宿舍的友人得知我想打工，特别前来告知她有两份工作，愿将时薪较高的工作让给我，虽然从小到大从未有过工作经验，但为了减轻经济负担，便毫不迟疑地答应了；隔天中午，我们即往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一家珠宝店，老板是一对移民美国三十多年的中国夫妇，他们仔细打量我一番之后，要我当天就开始上班。
友人向老板致意之后便先行离去，此时老板太太才告诉我，他们为了想招揽珠宝店生意，决定利用自家骑楼贩卖各种廉价手饰，由于前店员(友人)拒绝待在户外，才会推荐我前来应征…至于工作时间，则是从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由于我并没有足够的衣物可御寒，到了下班之时，早已脸色苍白、全身冻僵，尤其于纽约的夜晚单独搭地铁是很危险的，所以我必须强打起精神且故作镇定，再鼓起勇气走进充满恶臭、躺满流浪汉的地铁里，只为能平安的回到新泽西州…
当晚我将打工的情形告知对方，不料他却不以为然的对我说：「难得有份比别人高出两倍的薪水，妳却为了不愿吃苦而找借口放弃。」从此之后，我也就不再多说甚么了；依旧每天独自上下班，于街头打工的日子里，不但曾遇过扒手偷窃我一天的营收、更有毒贩向我兜售毒品、也有全身长满跳蚤的流浪汉靠近我身旁、以及脖子上挂着***牌子的病患向我乞讨，甚至还曾亲眼目睹老板珠宝店被抢劫的经过…然而令我感到最痛苦的，却是每晚都得将冻僵的身体，浸泡在热水里的解冻过程。
直到有一回学校举办聚餐活动，同学们也都彼此分享打工心得，当我提及目前正在格林威治村街头打工…此时，全场突然一片静默，大家纷纷投以不可置信的眼光，有人则开口指责对方身为先生，竟然不顾我的性命安危？当他发现事态严重之后，才相信并非是我吃不了苦，而是工作确实有危险性；或许当时的我还太年轻，天真地以为只要等他毕业找到工作之后，一切应该就会改观吧。由于打工时存了一些钱，便决定回台湾一趟，却不打算告知父母在美所发生之事。
经长途飞行重返家门时，自门外就闻到阵阵飘出的饭香，就在我刚踏进屋里，眼前竟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微笑不语、默默看着我，原来当他哥哥一得知我要返台的消息，便立刻向公司请假北上；而就在那一刻，令我不禁想起这些日子在美的生活，内心不由得感到一阵刺痛，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面对亲切的家人和着丰盛的晚餐，突然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从脚底一路往上发麻，而家人也察觉我的脸色发青，此时爸爸立刻与他哥哥一起送我到附近医院，可是却拦不到出租车，一路上他们竟轮流背着我步行到医院。
经医生诊断之后，说我身体太过疲惫虚弱、加上一时无法调整温差所致，但只要打点滴、静养即可恢复，并建议将两瓶点滴带回家继续打；当晚爸妈请他在我床边打地铺，以随时观察点滴的情形，这是我们头一回共处一室，内心百感交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对我说：「请妳告诉我，在美国究竟发生甚么事？虽然妳一直强颜欢笑，但哀伤的眼神却瞒不了我，不管心中有任何委屈，只要妳愿意说出来，我都会用心倾听，要是不想说，就尽情的哭泣吧，我也会在一旁陪着妳的…」
一听到他这么说之后，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溃堤而出，此时，他已起身坐起并紧紧握住我的手，就像当年他车祸重伤时一般(请参阅上一篇)，不知经过多久，我才终于停止哭泣，一字一句地将美国所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而他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皱着眉、抿着嘴唇、到深呼吸、流下泪来，随即轻声地对我说：「妳知道吗？自从你们离去之后，我虽经常北上探望伯父伯母，但心中却更想从每个角落里，找寻妳的影子、以及过去的回忆；有时常想，如果当年依约前来当家教，而非请弟弟代课，一切是否就会不一样了呢？」
此时，原本安静听我诉说的儿子，突然开口对我说：「我觉得你们两人最相近的特质，就是许多事都考虑他人立场而做抉择，并没有想过要为自己而争取；尤其他哥哥当时还未婚，如果妳选择离开美国，两人也许还有弥补的机会，但是你们却又再次错过；我想，他之所以会对妳念念不忘，应该是你们相知相惜的默契，以及妳处处为他人着想的个性深深吸引着他吧！」
其实就如儿子所说，或许过去的我们，都受制于传统礼教的束缚，以及外在太多的声音所干扰，而掩盖了自己的心声；直到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了唯有内心清澈明净，才能于相聚之时淡然以对，离别之时云淡风轻；毕竟人生是一部无法预写的剧本，必须亲自体验如何从繁乱的思绪中学习沉淀、如何于生命裂缝中涌现出慈悲智慧的力量，将已受世俗杂染的心性，回归原有的自然纯净，重新予以彩绘、并规划出属于自己所期许的未来。(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