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熄
回到故乡看到她时,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回家时已经立秋,虽然已经立秋,但天还是热得厉害,热得让人喘不过起来。
晚上坐在一个回家的卧铺车上,卧铺比有座位的还要累,不是要人睡的,而是要人坐的,上铺一个床位坐两个,下面一个床位坐三个。我挤在两个人的中间,没命的摇摆着紧贴身子已经湿了的衣服,其他人热的也不好受,有不少人在大声叫:“热死了,开空调呀?”不一会儿就会有一个人走过来对大声叫喊的人大叫:“叫什么叫,在叫把你让出去。就你自己热呀?”
这是一辆黑车,我坐在这辆黑车上,有种被卖到非洲做难民的感觉。没有自己的自由,任人宰割。
早上五点钟,天还没有亮,司机把我们仍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速公路上,个个都在痛骂着,叫喊着。
看来这个地方是很多人被扔下来的一个定点位置,很快就有人来招呼是否坐车,问了价格,吓死人,一点点路程就要五十块钱,这不是明摆着宰人吗?问他能不能便宜,司机一分不少,我们也和这司机较劲了,他们少五十不拉,我们多二十不坐,我们宁可走着回去,我不坐宰人的车。最后来了一辆三辆车,十五快钱把我们拉走了,气的刚刚那个司机只瞪眼睛。
三辆车拉的终点站不是我要去的目的地,我要去的目的地还很远,问了一下发车时间要到下午一点钟才有车,无聊的我在汽车站来回的徘徊,汽车站里的工作人员以为我是可以人物,叫去问话,我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打发了,还混了几杯水喝。
到了目的地,没有人迎接我,站在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去不知道往哪里去。
出了车站,站在马路的中央四处看看,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我昔日的故乡。抬头看了看天,看了看白云,天还是那样,没有变化,白云也还是那样,还是那么白,也没有变化。老乡们还是那样,说着一嘴的难听的家乡话,还是在那里愚蠢的招揽这生意。
我不是贬低我们那里的人,我们那里的人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的出来,甚至连亲爹亲娘都不认。
对面走了一个女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朝我走来,站在我的面前仔细的打量了一会,我也仔细打量了一会她,我没有认出是谁?
她用我们那里几位难听的乡话问我:“是你吗?”
我用普通话极为客气尊敬的问:“你是?”
“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变了好多嘛?你还是那样,一点都没有变。”
我在我的记忆了努力的搜索着我故乡认识的女孩,没有一点印象。我摇了摇头,表示不记得她了。
她看到我摇头,很难受,很伤心的表情说:“你们文化人都是这样,出去几年,连昔日的朋友都忘了。要不都说文化人没有良心。”
我很抱歉的说:“真是不好意思,你的变化真的是太大了,我真的认不出来了。”
她把孩子让下,这是我才注意到那个孩子黑黑的,全身是泥,好像刚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一样,有几天甚至几个月没有洗澡了。
她把手撩起来给我看,问我:“你还记得这个疤印吗?”
“疤印!”我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温柔、漂亮、可爱、善解人意的女孩。
那时候我还小,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那时候我刚上中学,班里转来一个女生,坐在我的旁边,当时我很老实,不敢和女生讲话,一讲话我的脸红的就像火烧一样,我们虽时同桌却很少说话。我不但和她很少说话,和男生也很少说话,老实的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恐怕一说话得罪他们,他们在打我一顿。整日都是我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少有人和我交谈。
一日,终于还是有人惹上我了,几个年长的同学走到我的面前:“小子艳福不浅呀?有了美女就不和我们这些单身说话了?”
我急忙说:“不是,我不会说话,不知道和你们说什么?”
“不知道说什么?就说说你和你的漂亮同桌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什么也没做,我还没有和她说过话。”
“没说过话……”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谁信那?天天没人在旁会不说话,鬼信呀!把我们当傻子是吧?”
一个人突然冲上前来,捉住我的衣领对他们说:“不要和他多说,要他尝尝我和撒手的厉害。”说着手在我面抖了两下,在我胸前狠狠的打了几下,痛得我当时就想哭。
一个人看出我想哭了,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流泪不是男子汉。”
“让他哭吧,不哭他不舒服,他哭了可以告诉其他人我们欺负他了。”
“你可以告诉你的美女同桌,可以告诉老师,可以告诉你的爸爸妈妈,我好怕的……”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这样说的目的是不要我哭出来,不要我告诉其他人,我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我不会哭,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走一条路,每次都是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每次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另一个巷子里。
巷子很窄,窄的只可以容纳两个人并肩过去,笔直笔直的,从头直到尾,没有一点弧度。
一天,天很冷,我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我在前面走的不快,希望他能够追上来我们一起走,我不时的用眼睛的余光看我的后面,看她追上来了没有,看她离我还有多远……
看不见她了,我等了很久,还是不见她的影子,是不是要回去看看她出了什么意外吗?我想了好多,最终我还是回去看她去了。
她被那几个男生围着调戏,我拼命跑过去护着她。
“你们看,他说和她没有关系,没和她说过话,现在大家偶看明白了吗?这小子骗我们,打他。”
几个人围着我就是一顿痛打,我抱着头护着她,没有哭一声叫一声。
“没想到这小子还挺硬,是不是在美女面前装英雄,兄弟们给他来点狠得。”
几个人把我拉到一边,在我身上踢打,我抱着头躺在地上用杀人的眼光看着他们。
他们又去围住她,我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站起来跑过去,把他们推开,拉着她的手死命的跑,她也许受到惊吓,无论我用多大的力气,她跑的都很慢,我在前面紧紧的拉着她的手。
还是被他们追到了。
“还跑,兄弟们,点上家伙,烫他一下,看他还跑不跑。”
他们拿出一个油笔芯,用打火机点着,油笔芯着着火,有融化了的塑料一滴滴的往下滴滚烫的液体。
他们捉住我的手,要把液体滴在我的手臂上,出于恐惧和本能的反应我拼命的挣扎,可是没有用,他们人多,把我的手牢牢的按在地上,正当一滴塑料液体忘我的手臂上滴时,她把她的手臂放在我的手臂上面,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她的手臂上。
她没有哭,她使劲的憋着没让泪水流出来,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刀割一般,我发了狂一样,在地上捡起一个木棍,在他们身上乱打,打的他们都跑掉了。
我抱起她拼命的往医院跑,医生说:“这个疤痕将永远留在手臂上。”
有一天她问我:“我的这个疤很大,会不会没有人要我?”
我说:“不会的,没有人要你,我要你。”
她很高兴的依偎我的肩膀上。
时间很快,我们高考了,我们的成绩都不是很理想,她是女孩,她的父亲不要他继续上了,要她找个男人嫁了,她来问我还要不要上学?我的父亲还是坚持要我继续上学,我没有办法,我要她等我,她说一定会等我的。
“知道我是谁了吗?”她突然问我。
我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回答她。看着她期待我回答她的表情,我实在不忍心多说什么。
“这次回来做什么?”
我回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回来做什么?我为什么回来?好难回答的问题。我张开嘴说出一个字来“我……”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这个孩子是你的?”我问。
她也没有回答,望了几眼下面的孩子,点点了头。
“前面就是我家里,去我家看看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脚步就跟着她走了。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她指着一个三间红色的砖房对我说:“那就是我家了。”
“家”?
我的心头忽然闪出一个朦胧的想法,什么是家?家是什么?有无数人都不拼命地组建一个完美幸福的家,可是不知家有了,该怎么保护这个完美幸福的家庭。在我的定义中“家”很简单,人在家在,没有固定的家可言。
她的家门口堆了一堆柴草,柴草上挂着一串辣椒和一串玉米。
推开门,房间里很暗,房间的两个窗户全被外面的柴草挡住了。堂屋的一张八仙桌子上放着一堆凌乱的碗筷,都没有洗,看着碗上的剩饭就知道他们早上吃的什么。
“家里很乱,不要见怪。一天天小孩子乱的很,没有时间收拾。”说着她拿起一个凳子,用袖子在凳子上擦了擦说:“给你做这个吧,有点矮,不知道习惯不习惯。”
我接过凳子,放在地上,确实很矮,凳子不过二三十共分高,我把包放在一个麻袋上,坐在小凳子上,做下去,像坐在地上一样,全身窘迫的很,,没有一点自由。
他让孩子自己一边玩去,搬了个凳子坐在我对面,她的凳子比我的高许多,有点像她在审问犯人一样。
“在那里过的怎么样?”
“还可以。”
“有没有找对象?”
我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为什么犹豫我不知道,难道我还顾及她的感受?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老婆,她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我为什么犹豫?真是想不明白。难道……不会的?她已经变了,变的不是我理想中的那个她了。
“有了。”我的脑子里好像闪出一到白光,白光的后面就闪出两个字来。
“哦!”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长的怎么样?对你好不好?”
“还行,对我很好。”
“有没有打算结婚?”
她问的问题句句逼人,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总不能站在被动的位置,我也要主动一次。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你上面时候结婚的?”
她的表情突然有些不自在,好久没有说话,好像在想,想很遥远的事情。很久,她说:“你走了没多久,我爸爸就逼我嫁人了。我爸爸说一个女孩子不上学了在家做什么,赶紧嫁人算了。我说等你回来,我爸爸说人家去上大学了,大学里有很多好看的女孩,都是有学问的漂亮女孩,你等他,他会等你吗?别傻了,爸爸给你找个有钱人家嫁了吧。后来爸爸天天催我,逼我,每天都有媒婆上门来提亲,刚开始我都一一回绝,最后闹得满村风雨的闲话,爸爸急了,狠狠的打了我一顿,我也急了,于是就随便找了个人嫁了。”
我用同情怜悯爱惜的眼光看着她,等着她,等着她继续说出她结婚后幸福的生活,可是她没有再说了。
“你们结婚后你过得幸福吗?”
“幸福?哈哈,什么是幸福?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我只知道有饭吃,有衣服穿,有钱花就可以了。”
“他对你怎么样?”
“对我怎么样?还不是那样,你也知道农村都是这样,不能喝城市里人比呀,可以浪漫的相依相守呀!我们只是挂一个夫妻的名分,没有使之上夫妻的感情。”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从她的话语里能够听说她很希望能找一个真心爱她呵护她,保护她的真心爱人。我能给她什么?我什么都不能给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渐渐变得黄昏,我起身对她说:“我要走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你要走去哪里?在这里吃了饭再走吧?”
“不吃了,我回老家看一下,看看家里还有没有要处理的东西。”
“恩,那好,我就不留你了,我希望你走的时候能通知我,我去送送你,说实话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会再见的,不要那么悲观。”
她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悲观,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们文化人就是想得多。好了,不多说了,你走吧,走的晚了就没有车了。对了,把你的手机号码留给我,我给你打电话。”
我把电话号码留给她,背起包起身离开了。不知为何我却心酸起来,眼睛肿总感觉有泪水要出来,但我还是强忍着,没让一滴泪水出来。
回到家时天已经很黑了,天虽然很黑,但还是掩盖不住家的残垣断壁,杂草丛生,很显然家里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打开门,开门的一瞬间灰尘像下雪一样,盖在了我的头上和身上,我轻轻拍拍身上的灰尘,去开灯。哦,我已经忘记了,家里人走的时候把总闸给关了,今夜我只能在黑暗中度过了。
第二天清晨起来,才知道自己睡在一张满是灰尘的床上。清理了一下自己身上,又打扫了一下房间,收拾房间的各种东西,把房间的东西碰的叮叮咚咚的发出响声,很快就有邻居听着响声就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我当是小偷偷东西那,我就抓紧跑来看看。”
“谢谢了,大婶,多费心了!”
“哪里,我也是没事,在家闲的慌,帮你看看家。”
“家里人都还好吧?”
“好的很,这不天一亮,你大叔就去田里看庄稼去了,他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田里看看他的宝贝庄稼,恐怕一夜间不见了。农村人嘛,都这样,我们都是靠庄稼吃饭的,说实话,我也紧张我们的庄稼,恐怕真的不见了,不过有你大叔这么多心的人,我就省心多了。对了,这次回来干嘛来了?”
“没什么,就是想回来看看。”
“这几年在外面混的不错吧,上次你回来,不声不响的把你父母接走了,全村人都不知道,以为你全家消失了呐,对了,你父母还好吗?”
“还好,我妈妈在那里给我做饭,爸爸上班。”
“哎呦呦,你爸爸活了大半辈子了,也上班了。不用种地就是舒服。”
不知何时,突然有闪出一个尖利怪叫的女人声,“这不那谁吗!怎么回来了?都回来了吗?”
我一看,是后面的五奶奶,我虽然叫她奶奶,她却很年轻,因为的辈分在村里很低。
“五婶子,吃了吗?”
“还没有,你五叔还没有起床。大清早的我就听见前面有人说话,我寻思着你在和谁说话,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多年不见长的又好看了,怎么还带一幅眼镜,真像个文化人。”
“五婶子,什么真像个文化人,人家就是文化人。他把他爸爸接走,也在城市里上班了。”
“什么?我没听错吧,他那把老骨头也在城市里上班了。哈哈,不错。儿子有出息就是好,赶明让你儿子也好好读书,把你们老两口也接走,也让你们在城市里上班。”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听她们讲话,总觉的她们的话很刺耳,不知道她们是有心得,还是无意的。她们还在继续说着,我却不在继续听她们说了,我收拾我的东西。
突然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声音了,以为她们说烦了,说累了都回去休息吃早饭了,谁知她们在盯着我收拾的东西。
五奶奶问我:“这东西,你在准备怎么处理?”
“擦擦放起来。”
“放起来会坏的,要用着才能好好的保存。就像房子一样,要有人住才不会荒凉。这个东西你拿给我,我先用着,你们回来了我在还给你们。”
还没有等我说话,五奶奶就把东西接过手了。
邻居大婶见五奶奶可以拿东西,她也来了劲,“这几个凳子不错,我先拿回我们家给你放着,等你们来了就给你们送来。”
我真是无语了,就随便她们拿东西,最后东西被她们拿的只剩下她们拿不动,搬不动的东西了,两个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家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把门锁好,去商店里买了一挂鞭炮,在门口燃着,听着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心里却舒服了许多。
我要不要告诉她我要走哪?本想买点东西去她家看看,但又怕有人说闲话,对她影响不好,就没有去。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要走了,她说她要送我,要我一定等她。
我在汽车站等她,等了很久没见她来,车要开了,她还是没有来,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要继续等下去,如果再等下去我就等明天再走了。不知何时,车已经走了,我还站在原地等她。
她终于出现了,不是之前我见到的她了,她变了,变得漂亮,性感而又妩媚。像我离开她是的样子一样。不知道她为何要如此打扮自己。走过来,站在我面前,问我:“怎么样?漂亮吗?”
我点点头。
“喜欢吗?”
我没有回答她,现在喜欢不喜欢没有必要再回答她。
“你怎么才来,车已经走了。”
“你为什么不上车?还要等我?”
“我……”对,我为什么没有上车,我为什么还在等她,难道……
“你还喜欢我是不是?”
我还喜欢她吗?我不知道,在大学的时候我们谈论自己的对象,我总是说她,说她多好,说她和我多般配。工作的时候,同时谈论自己的女友,我总是提起她,说她的漂亮,说她的温柔。
我喜欢她吗?我喜欢的是以前的她,不是现在的她,我只能这样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答案。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犹豫了,我在她面前犹豫的表情,却给她带来无限的憧憬和向往。
“你现在已经结婚了,你有你自己的老公,你有你自己的孩子,你要好好的对你的老公,好好的对你孩子,你要珍惜你现在的生活……”
她没有听完,转身离去了,我没有看到她离去时的表情。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说出如此的话,是不是伤到她了,是不是我说的太难听……我很后悔,却又很舒服,身上和心上轻松了许多。
回去时我还是坐的那样的车,车上好多人,挤得满满的,过道里都是人,我坐在上铺,脚无处可伸,只能盘腿坐着,像个和尚。车厢了很暗,没有一点亮光,只能听见许多男男女女的叫骂声和叹气声,真的像被卖到非洲的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