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那些人》 – 女娲资源

《那棵树,那些人》

  题记:有些事难以忘记,有些情却是不愿忘记。
  一
  那棵树是我家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奶奶说那棵树在大家从村子的另一头搬过来之前就在了,是一个比奶奶还要年长的老婆婆种的,大姑又说那是全家搬过来后大姑种的,不过究竟应该是哪个版本都无从考证了。总而言之,它比我要早入住到这个家里就对了。我小时候几乎每一张照片里面都有它的影子。从黑白照片,到彩色照片,再到如今不再洗出来的电子版照片,几乎背景都是它形同枯槁的身影。但它并不是一直了无生机的,否则它也不会在秋叶飘零后挂满熟得通透柿子。
  在我还有心思和时间与它亲近的时候,会在春天捡起它掉落树下的柿子花,一个接着一个地捡起来。春天的风吹过,树叶颤动,便又落下一片,于是我又乐颠儿地去地上挑选新鲜的柿子花了。那时候与我分享这份欢乐的总是奶奶,不知道为什么,有关柿子树的记忆总是和奶奶重叠在一起。
  有时奶奶只是接过我捡来的柿子花,我总是想奶奶的手就像是老柿子树的树皮,干燥而粗糙。也有时是和我一同捡柿子花,只不过奶奶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捡起附近的柿子花,缓慢,却又认真地。而我却是满院子地跑。因为我要捡最新鲜的那种,没有蚂蚁和其它小虫子爬到上面,也没有被太阳晒蔫晒黑的那种。嫩黄色的柿子花挂着清晨的露珠,脆生生的,一捏就碎成了三四瓣。
  至于最后把它们用作了什么,我也记不真切了,唯记得奶奶每每捡起那些柿子花都会向柿子树的树顶望去,伴着一句感叹“今年又没少结柿子”亦或是“今年恐怕是长不了几个柿子了”。我也会顺着奶奶地目光向树上看去,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早上透着天空颜色的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柿子叶落到我的眼睛里,叶子随风颤动,天空的碎光也会随着微微晃动。
  其实,对柿子树的记忆,最早是可以追溯到我两岁半那年的,爸妈在院子里支好桌子,我们就坐在柿子树下的台阶上,乘着凉,吃着爷爷没有来及种好的独头蒜。我记得,它们被妈妈泡成了糖醋蒜,是我那个时候最喜爱的吃食之一。只不过在那个时候爷爷就已经不在了,一直听家里的大人们说爷爷是最疼爱我的,因为家里女孩儿本来就少,我又是个小尾巴,所以爷爷真真把我当做宝贝来疼。
  和爷爷的照片贴满了奶奶的屋子,每一张照片里的我都坐在爷爷的腿上,拽着爷爷的肩膀。大姑说我那时最爱照相,而照相的时候最喜欢的位置就是爷爷的腿上。我相信爷爷是最疼爱我的,即便爷爷走的时候我还没有记太多的事情,关于爷爷的记忆也只能从哪一张张黑白照片和长辈的嘴中获得。但是,我相信,相信在院子的柿子树下,有着我和爷爷许多美好的回忆。美好得就像春天柿子树掉落的柿子花,就像照片里爷爷苍老却慈爱的笑脸……
  二
  那棵树的主干并不高,因为树枝上每年都会缀满碗口大小的柿子,那些枝杈早在积年累月的负重中弯下了腰。尽管如此,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它确实高不可攀。不过,我爬不上去并不代表我不能让它的树干上挂上人类这种智慧的生物。
  老姑父是个老实的农民,也许是个老实的瓦匠,不过那并不在我关心的范围。我只关心我是否能把宠爱我的他逼到柿子树上,爬到上面,然后够下来我并不爱吃的柿子,也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抱着柿子树干,一抱就是一个下午。等看着老姑父在柿子树上挂完一个小时,也许更久,是一个下午,我就会跟着老姑父屁颠儿屁颠儿地去他家里玩上个几天。我会吃到老姑用电饼铛烤的白薯干,会吃到甜滋滋的小麦杆,还有老姑父特意买来的驴肉。然后在晚上,扶着墙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给老姑父踩踩腰。
  我想我是没有什么技术的,因为哥哥让我踩的时候表情总是狰狞可怖。可那时老姑父却总是很享受的样子,满脸笑意,背着身子扶稳我的腿脚,还时不时地让我向左抑或向右。那时候的我总是万分坚定地确信着,大概老姑父才是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吧,他应该是奶奶的儿子吧,不然我怎么会总是喜欢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呢?
  后来那些年,我再也没有吃驴肉,不是不爱吃,也不是没有地方去寻,只是不忍找也再找不回那时候的滋味儿了。无独有偶,对待医院的态度也像是对待这驴肉,诡异得很。除非遇上极其个别的要求(比如高一那年学校指定的体检医院)我是从来不去那家医院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对那里没有让那个人回来而耿耿于怀。其实,那人不是不能回来,只不过他不能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的感知,也不能对这个世界做出任何的回应了。
  大人们告诉说那叫做植物人,我知道什么叫做植物人。那时候电视里面就已经常常有关于植物人的剧情了,那些人总是等个几年或者叫上几声就能把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叫醒。可是他却没有醒来,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所以那时候我会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坐在那棵柿子树下,茫然地想,为什么他没有再等等我,等等我把他从那寂寞而狭小的白色小床上面叫醒呢?后来随着年龄地增长,这种想法便淡化了,可这把他唤醒来的执念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不曾消散……
  三
  待到记忆能够保留得多一些的时候,生活里面就加入了更多的元素。更多的玩具,更多的作业,更多的朋友……不过无论如何,柿子树却未曾离开我的生活。冬天的早上总是蒙上一层灰黑色,偶尔在柿子树的对面的天空还会看到两个苍白的影子,一个是太阳的,而另一个便是没来得及落下的月亮。
  然后小伙伴就会在门外叫喊我的名字,而我就嘴里叼着还未来及吃完的早饭冲出了家门。与柿子树擦身而过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望望那青绿色窗框里面——尽管什么也看不清楚。然后向着门外大喊一声“我出来了!”接着就是大门撞上时的声音,同时伴随着一句,这句是喊给里面的人听的,“我上学去了!”。这句话不是没有回应的,回应的声音底气并不足,可是我知道内容是什么,因为数年如一日地,奶奶会在我迈出大门的那一刻叮嘱一句——别忘了带东西。那声音没有底气,低沉,缓慢,就是普通暮年老人的声音,但它却有一种魔力,使我在想到哪声音的时候,眼前就是润成一片。
  那时候,还是有个姐姐没来得及考出家门的,于是周末又成了我们放纵的时刻。沿着运河的边缘,一直走过去,走的是哪个方向,我也分不清楚。那时候奶奶总是试图让我分清四个方向,可时至今日,我却还只是知道,太阳升起的方向叫做东方。没有大人跟着的路,总是走得弯折崎岖,并不是因为他们能够找到平缓的路,而是我们相信,在那些隐蔽的地方总是充满了惊喜。那栅栏拦住的桃花,河道两旁种的整齐的月季,还有那松树下偷偷开着的无名小野花,统统被我和姐姐洗劫回了家。
  一脚踹开大门,把里面的奶奶引了出来,却不是别人,而是我们姐俩带着胜利果实脏兮兮地回了家。迫不及待地把找到的宝贝花种在那棵柿子树下,而奶奶就斜倚在阳台旁,好笑地问我们:“就你们栽的那个能活么?”其实我知道,那不是问句,只是我们总是习惯着期待那些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东西,能够出现奇迹。
  看我们两个满不在乎地在那柿子树下乱弄,奶奶也不阻拦,却也不会上来帮忙。只是又开始摆弄那些大姑给她的那些种子和花,那些每年开花,每年结种的花,不过我想我是没有那么多的耐性侍弄它们的,不过奶奶每年却是乐此不疲。
  欢乐地日子与紧凑的日子切换得总是让你来不及转换神经。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的哥哥姐姐们便都考学的考学,上班的上班。柿子树后屋子里的火炕上滚来滚去的便剩下了我一人。但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就会有人带上瓜子点心,在那个火炕上,一呆就是半天。尤其是春节除夕夜,那并不窄小的火炕上就会挤满了人,就连平常收拾起来的凳子,甚至是放东西的板柜都会有人在上面挤上一挤。那满屋子的笑声,嗑瓜子声,春节晚会聒噪的演出声,还有时不时烟花的起飞声,似乎都被染成了红色,热闹,幸福,温馨。
  不过,能够享受到奶奶的独家美食——土豆干饭,便往往只有我一人了。放了学,妈妈若是不在家,我就有口福了。一头扎进奶奶的屋子里,闻到味儿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锅盖。奶奶也不会责备,就事儿夹起底下的土豆尝尝是否已经熟透。时间往往是掐得正好,放学到家的时候,往往也就是饭能够下锅的时候了。那时我总是志气昂扬地向妈妈吹嘘,早晚会把奶奶这独门绝技学到手,定是要盖过妈妈做的味道的。可是,时至今日我也没有让这土豆干饭下一次锅,并不是不想学,只是总是想着,以后还是有时间,有机会的,可我哪里想得到时间竟是过得如此之快……
  四
  终于,身为家里这一辈最小的孩子,我也平稳地考完了高中,又考完了大学。初中毕业的那一年的暑假我玩的很疯,只是现在再回忆起来,那个暑假里的记忆里——似乎没有奶奶,也没有那棵院子里的柿子树。
  高中的日子过得更加紧凑,必不可免地如同诸位哥哥姐姐那样留宿在了学校。父亲以及家里的长辈们继续忙于他们的工作,这番下来每日徘徊在那棵树下的人便就只剩下奶奶和妈妈她们娘俩了。我想,那棵树也许也会觉得这空旷的小院子里面透着一股朦胧的寂寞,朦胧得只有它在日月交替间能够独自感受。
  周末回家的日子总是在数着手指中来临,而她总是在我回家的那段时间坐在大铁门外的台阶上,双手相拢,和周围的老人时不时地搭上一句话。她虽然身体不好,可耳朵却是出奇地好使,每每听到我的叫喊声,她便不再理会众人谈论的内容。缓慢地从口袋掏出钥匙让我开门,然后收拾起老旧的马扎随我进门去,又在屋子里找到些吃食给我。其实,从那时起她似乎就不怎么走远了,门口那级台阶已然成为她远途的终点。现在回忆起来,我记得我曾经一直叫她等着,等着我长大,等着我带她到远处去看看。我一直觉得她是个需要远行的女人,她这一辈子都交代给这个院子,都交代给这个家了。其实,那时即便是我有能力带着她走出去看看,只怕她的身子也是支撑不住的了。可如今再一细想,其实她需要的并不是一个长远的旅途,这个院子才真真正正地是她最想呆的地方。而我呢?什么时候才算得上是长大呢?我在她的心里只怕永远也只是那个在路途中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那个永远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孩子,而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春去秋来,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总是准时地落花,准时地落叶,又准时地结果。高一那年的冬天北京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那场雪把我们这些住宿生困在了学校,焦虑之余,又和新认识的伙伴们打了雪仗,拍了照片,也算是难得地放松了一把。大雪的降落带来的绝不仅仅是欢乐。在那场大雪里,不知多少的树木被压折,也不知有多少植物被冻伤。可我当时一直没有怀疑过那棵树的生命力,似乎它坚毅地站在那里,守护着院子,守护着我,便是天经地义,而它的存在更是理所应当。任它在那风霜雨雪中挣扎,任它在电闪雷鸣中咆哮,它的根在那里,它,便不会动摇。果然在大人都以为它缓不过劲儿的时候,次年的春天我漠然地看到了满地黄色的柿子花。它一如既往地落了花,掉了叶,又理所当然地结了果。那年冬天,其实我也不清楚冰冷的空气是否如侵入那棵树身体里那样侵入了她的身体,我也从未想过她的哮喘是否会慢慢侵入肺腑。
  五
  当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落到手里时,于家里的长辈而言这场征途也算是尘埃落定了。而我似乎也是成长了一些,不再像初中毕业那年那般疯玩疯闹,踏踏实实地找了份暑期工与这个社会做进一步地接触。
  尽管没有安排太多的游乐,那段时间过得依旧匆忙。每日天微亮匆匆地从那棵树下走过去赶早上的公车,又每日灯火通明时与它擦肩而过。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时候是否如同当年还在家上学的时候,出大门前喊上一句:“我走了!”也许是喊过,也许是没有,我实在是记不起了,果然是日子过得太匆忙了。
  大学不如想象中那般自在,终日也是在迷迷糊糊,匆匆忙忙中度过。每个周末也依旧会准时地回家报到,每进门时也会喜悦地大喊里面的人。只是为何屋子里的人连门口的台阶也不再流连了,我却是一直不曾考虑过。奶奶屋子里电视机的光总是忽闪忽闪地透过那棵树的枝杈,而那棵树的身影总是透着一股死寂,灰白色的树干张牙舞爪地向四面八方伸展过去。若是一般人在天色暗淡的时候看到只怕是要被吓上一吓的,可是我看到那忽闪的光亮时内心却是满满的踏实与满足,那原因我到今天才真正明白。
  再后来她突然病了,那个屋子空了,在除夕那天。家里这个时候往往是最忙碌的,所以我和哥哥不得不在这团聚的日子在医院里陪一夜的床。其实她也是不愿的,她那时总是想扛着,寄望着家里能够安稳地度过一个春节,只是她当时的状况太吓人了,家里人将她半强迫着送到了医院。那晚她神智不如往日那般清醒,总是絮絮叨叨着家里的事情,父亲母亲的身体,哥哥的婚姻,还有她强烈自尊心下不能容忍的失禁弄脏的衣裤……她一直都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我知道。在她神智还清醒的时候常常给我讲那些她年轻时候的故事,讲那些与爷爷在一起时候的苦难与甜蜜,边听些故事我边自豪地想着我的奶奶是多么坚强并自尊的一个女人,她平凡却又不可否认地伟大着。
  那晚过后的院子中不再是她和那棵树形单影只地伫立在那里,反而是我在那棵树下茫然而恐慌地飘荡着。树后那屋子里的灯整日整夜地开着,似乎这样才能够平抚我内心的不安与恐慌。再后来,她终究是回来了,她实在是忍受不了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儿了,我猜她也舍不得那棵树,还有那棵树庇护着的家。
  尽管她回来了,可是身体并不是可以让人放心的。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不让我同她在一个火炕上睡觉,反而只留我一个人同她同宿同食。几日过后我心中又不免烦躁起来,她的哮喘并不见好,自医院出来后便日益严重了,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咳嗽,喘。我以为她只是像以前那样仅仅是哮喘罢了,呵呵,我怎么可以想得那般简单,那般轻而易举呢?倘若我那段时间能够警觉,也许,也许,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也许……只是她的一句话时不时的在我的脑中响起,每响一声我的心便会皱缩一次,每响一次眼角就会不由自主地湿润一次,那句话是:没事儿,睡吧,睡吧……然后我就真的睡去了。
  六
  那天夜里她又栽了,我想她一定是又病重了,于是把她从地上抽到炕上之后我就踢开了爸妈的门,我记得我说:“我奶又不好了,你们快过去。”后半夜她身边陪着的便不是我,我躺了回去继续睡我的觉。
  那晚,或是那天早上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从她的房间里茫然地晃着,不知从哪里拿到了一块怀表,又茫然地走了出去,我看到了她的脸,看到了她紧闭的双眼。我疯狂地哭泣着,却不知为何感到如此的悲伤。当我走出那棵树后面的屋子时,一阵夹杂着黄土的大风席卷而来,将我手中的怀表和几张白纸吹飞,吹到那棵树下,又卷起到了天上,再然后就不知吹到了哪里,而我就呆愣地望着那些卷起的尘埃,再次茫然望着那棵枯槁的树。
  再之后的那天晚上,她就真的走了。这次我终于有机会努力地在她的耳旁唤着她,声嘶力竭地叫她跟我回家,可是她终究是没有醒来同我回家。我也终是明白了,那些奇迹不是留给我们的,就像当年我和姐姐在那棵树下种下的那些花,永远不会再生根开花,而我们那些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期望终究不会出现奇迹。
  我想她走的时候也许还是寂寞的,那屋子里透出的寂寞的光,窗框里面寂寥的眼,只是待到我明白之时却是早已对此无能为力。
  如今那棵树已然被砍下,为了一栋、更加舒适的房子,今年的春天我不能看到那些落满院子的柿子花,到了秋天也不能看到透着太阳光泽的柿子了。只是不知道这又变成了谁的遗憾,又成了谁的寂寞。
  后记:李清照说:‘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人事皆非,生活却不可改变地还要继续。那棵树,那些人不在了,我们却更应该坚强地活下去,因为只有我们这些爱她们的人的记忆里才有她们留下的痕迹,也只有我们才能够证明她们曾经的存在。只是有些情不可再忘,那树欲静而不止的西风,那子欲养而不待的亲长……
  谨以此文,追念那些已经离开我的亲人们。
  2013年4月8日星期一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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