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一
“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就是幸福。”摘自《情书》，岩井俊二。
二
有些相遇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有时两人相见已久却不相识，或是相识已久却不相熟，或是相熟已久却不相知。要找到真正交心的人，实属不易。因而每次相遇之后的故事需要在漫长的时间中加以印证，不是每一张白纸都能被涂上动人的色彩。
魏木生与苏济长的相遇即是如此。无需刻意的选择与正式的宣告，自然地在某个时间彼此产生联结。性格并不相近，然而她是个安静的人，他喜欢安静的人。或者说，除去或平静或喧闹的外表，骨子里都是宁寂的。她如原野中一株绿树在坚定地生长，而他如飘荡无依的蒲公英。都是在远离热闹喧嚣的地面。偶然相遇，会产生强烈的认同感。
她与他交流，向他讲述。喜爱的电影，作家，画手，乐队。路途中偶遇的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奇特的梦境。生活中的其他琐事。他倾听并回应，默默记忆她所喜爱的一切。他送她喜欢的画集。他听她喜欢的歌。他看她收到心中所爱之人的短信时的欣喜。他看她在遭受挫折之后无助地流泪。在夜晚去看槐花，香气馥郁，她把摘下来的花放在他外套的帽子里。他送她去车站，她从天桥上欢笑着急速跑下。彼此谈论未来理想的生活，无论现实与否，当时是快乐的。
……
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平淡如水，相散之后，留有余味。
她问他，人为什么会寂寞。他不知如何作答，反复询问自己。向来以为是理所当然，不曾思考过原因。是因为过分独立吗。自我承受所遭遇的一切，背负生命的全部重量。封闭在自我世界里，并为此付出代价。
你总是看起来很疲惫，济长。尤其是在你一个人的时候。为何不学会给予与分享，哪怕是你的低落与伤痛。人若无法分散和分享自己的内心给予他人，会失去联接，会感受到匮乏与孤独。画地为牢。
她说，木生，我的生活毕竟不是你的生活。我需要有人可以分享我的快乐，可以安抚我的疼痛。我并不想一个人走完这段路程。有时我也想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温暖肩膀。可是，我又不愿去依赖，依赖别人的照料与施舍。所以我进退维谷。所以我依然只身一人。
他说，我不懂得如何去组织动听而有用的用作安慰的言辞。我是如此笨拙，然而我依旧愿意分担你的苦痛与不安。
我明白。只是有时如同在看不到岸的海中沉浮，难以确定方向。抑或这片海本就没有岸。在此种环境中挣扎与坚持，也许最终的结果，就是精疲力竭，之后无尽地沉溺。
即便沉溺，也还有我。
雨后的天空颜色清澈，彩虹消溶在温顺的阳光里。他爬上积了雨水的楼顶，呼吸风中的泥土气息。坚定而平实的气味。他的生命中始终会有一缕阳光，值得他用心去珍惜。
三
梦里成为她的孩子。她在与其他陌生男子交谈，依旧是年轻时容颜，眉眼明朗，愈发地美。他是她的孩子，用孩童的眼光抬头将她凝望。他在呼唤，济长，济长，看看我。她携他穿过幽长走廊，眼前呈现有宁静大海。母亲携着孩子。她轻声说，我在寻找归宿，无论过去现在。他看她走向那片宁静大海。缓缓沉没在在海水深处。
凌晨两点。他发出一条短信：“一条宽阔丰美的河。紫色成串花朵随波逐流。你我站在河的两岸，久久伫立。只是各自欣赏，无言以对。”
他想起家乡的初夏，漫山遍野的紫藤萝，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银色光芒，明亮如丝带缠绕在山间。繁花开成了海，他赤足在海中穿行，尽力奔跑。仰面躺在草地上，天空中的云同是盛开如锦。那是少有的无忧无虑的时刻。少年的烦恼与忧虑消散在风中，无需多做感想，尽情享受便可。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从幼儿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岁月是在永恒地行走着，牵扯着每一个人，不得不丢弃过去的某些事物。天真，纯净，清澈的双眼。取而代之的是仇恨，嫉妒，欲望。并与日俱增。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中行走，找不到哪怕一寸绿洲。或是因喜爱那高山之上的鸢尾而去采摘，却被山下荆棘所阻，执意向前，体无完肤。
“给我水，洁净的水。即便只一滴，也足以冲刷我的盲目。即便只一滴，也足以束缚我的热情。即便只一滴，也足以让我理智，让我再度沉寂在波澜不惊的湖。”
四
她说，你不够安定，没办法给我安全感。你还是个孩子，木生。你还是个孩子。
他向来知道自己不曾安定。也无有可能安定。巨蟹座的人本就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前的活跃与光鲜，人后的自我封闭与隐藏，使人忽略他性格中真实存在的暗。这重要吗。他只不过是在路上之身前行，目标已然确定。便是背离整个世界。
毕业那日去得很晚。有意闪避，绕过躁动喧闹的人群，独自一人在僻静处。毕业对他来讲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不过是同一些相交甚浅的人做一告别。自此相忘，并不相见。所谓情谊，似纸般凉薄。
他人在亢奋中无暇注意他是否存在。直至要拍毕业照时，方有人呼喊他的名字相找寻。彼时刚熄掉第四支烟。默默站在队列边角处，身形单薄，神情淡漠。就此结束生命中某段喑哑时期。
曾有相识时日久长的人给予劝告。木生，你应学会卑微。学会如何与他人交往，释放自己内心。
于是学习卑微。去接触了解更多人，尝试彼此分享内在情绪。然而因此看到更多的负面，更为通透。他人的善与恶，美与丑，看得明了。依旧在自己的路上，背离整个世界。也因此更加漂泊无依。
学会用书写记录所遇所感，长短不一，虚实不定。对文字的诉求如春日藤蔓般疯长，支持他的狭小世界。独在他乡，真正陷入了孤立无援之境地。他需要有某些东西来对自我进行安抚和滋润。他找到了。
在如此复杂而陌生的环境中勉力生存，这并非易事。他的路是没有灯火的，抵达最终目的是何等艰难。但他依然要行走，停步即是倒退。
看着镜中的自己，是在悄然发生某种变化。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变化，成长，成熟，都不贴切。在时间的暗河中随波逐流，不断接受，又未曾停止拒绝，无有声息。长久无边的孤独。
待人接物又是如同隐晦镜面，折射内在所需。倨傲自持，是自我存在感强烈。过分关注他人，是自我孤独所致。想要求得情感的丰沛与满足。像海水中水深5000米处的断了根茎的海百合，随波逐流在没有阳光的咸涩的阴冷黑暗的世界。向往着浅海的珊瑚，生长在明亮温暖的海域，拥有更多的白天。
他需要呼吸。在200米的温暖浅海中自由地呼吸。
他需要逃离。逃离幽冥的深海，逃离将他重重包围的孤寂。
易为否。
……
在夜晚独自一人看烟火升腾。偌大的场地里人潮涌动，他在人潮中穿行。恍惚中想起从小不喜走宽阔道路，只爱在窄小巷道中行走，偏爱那份拥挤与狭促。如他的内心，小小的空间里装不下太多人。长长的巷子，尽头处是光亮，遥远的出口。周边人来人往，他跌跌撞撞，艰难行进。是他为自己设置的障碍。愈行进愈艰难，愈艰难愈孤独，愈孤独愈渴望，愈渴望愈有力，愈有力愈要行进。执意要将自己置身于两难境地，且不知回转。
感受得到他人气息，各自不相同。凝结有不同的性格，思维，生活习惯。这是人生漫长旅途中寻找伴侣的依据吗。也是寻找过程如此困难的原因。
墨染的天空中有华丽烟火绽放。人群中时有惊叹，惊叹于那转瞬即逝的繁华。他未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凝视，看烟花在那里燃烧，又在那里消亡。
忽然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初夏，又回到了那片花海之中。同样的明亮与充实。又是同样的迷茫与怅惘。时空交错中看到了她，安静而温暖。如同一路之上总是在前行中焦急等待，等待那个让我们学会爱的人。她是确切存在着，在某个未知角落。终会被寻得。
烟火余烬掉落满身。热烈之后的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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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他靠近，他坦率。他渴望占有。
她闪避，她沉默。她保持距离。
他说，我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是爱是恨，表露于外，看得分明。如同一只火药桶，随时会爆炸。我是一个危险品。总是想保护别人，却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多可笑。
你是否想过改变。
生命本不该千篇一律。为所爱之人改变，一大幸事。然而我们做任何事的目的并非迎合他人以求认同与理解，也许这很重要，但最终是要顺从内心意志以找到生存的真正意义。就是成为自我。
你这是固执。有些感情，一旦有太多欲望介入，就会变质，腐坏。如同小女孩划亮了所有的火柴，为了一时的光芒。但耀眼的光与热之后，留下的是冰冷的火柴梗，与无尽的黑暗。你该懂得知足。
那么，你告诉我，我们在这世上生存，辗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找到心中的永恒光芒吗。还是远远地观望它，而不去摘取。济长，我们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人。只是，你安于孤独，因而愈加孤独。我在抗拒孤独，因而愈加孤独。何不彼此给予温暖。
不，不是这样。我之于你，正如经过你的城市的旅人。你之于我，正如作家遇到了完美的读者。最终是有各自道路，不可避免要分离。
那么，再见。
六
那年冬天，魏木生开始在网上连载小说。在南方的某座城市工作，一个小职员。工作相对清闲，有太多空余时间。他开始思索自己的路到底该如何走。那个少时的梦想是否该重拾。他告诉自己，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该分离与丢弃。于是重新拿起笔，开始与文字打交道。太久不写东西，思维变得干涩与局促。然而他要写。无论是什么，他必须要写。喜或怒，生或死，过去或未来。他在寻找，在捕捉。即使困难重重。他问自己，可以放弃吗。不能。我的生命需要有一扇窗，需要有接触阳光雨露的道路。
那年冬天，他遇到了已成为记者的她。那么偶然，在十字路口匆匆擦肩而过。他突然叫她的名字。济长，苏济长。真的是你。
他说，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相见。我一路向南，来到你的家乡，为了万分之一与你相见的可能。在人海茫茫中寻找，却杳无音信。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巧。
她说，是很巧。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不成想临走前会再遇见你。你还是没变，那么感性，那么冲动。
离开？去哪里。
我需要一场旷日持久的旅行，这是我这些年来一直想做的事。以前总是自我安慰，说服自己客观因素限制太多，因而无法成行。如今已经想清楚，不可再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犹豫。
他略显激动。可是你才刚开始新的生活，你还没有达到事业的辉煌期，你还没有收获理想的爱情与家庭。一切才刚起步。你是个女人，你需要被保护。现在离开是否为时过早。或者说，你现在需要的是安定下来，构建完美而稳定的人生框架，而不是四处辗转，颠沛流离。
她说，不。这些都不是留滞的借口。生命中有太多苦楚，可以逃避，然而终不可长久，最后痛哭流涕受尽折磨，是为懦弱。可以积蓄，尽量隐忍以吸收零散能量，收敛之后爆发，孤注一掷酣畅淋漓，是为勇气。有些已等待长久的事遇到合适的时间，就不该再让它有遗憾。
他不再说话，转头看咖啡馆外人来人往。他给苏济长的，是他热烈而偏执的感情，而苏济长教会了他什么是珍惜，什么才是坚定持久的爱。他少年时的狂热爱恋在时间长河中得以洗礼，渐趋成熟。
所谓勇气，不是不在乎前方是否存在通达道路，而是明知很有可能是绝路没有回旋余地，依然迈出坚定脚步。为其信仰。总该有那么一点灯火，隐约指明前行方向。泅过猜忌和冷漠的暗河，找寻一个永不天黑的世界。
生命本就是曲折的过程。丢失，寻找，反抗，安定。会有高昂与赤诚，也有疲倦与落寞。像是在巨大丛林里行走，愈行愈深，不见尽头。只是尽力在庞大迷宫中搜寻所需，以取得真正乐趣。终无人生还。
她在他开口之前先说话。你不可与我同往，明天也不能送我。我有我的打算，你有你的生活。万不可因我的出现而让你的轨迹有所偏离。那不是我坐在这里与你聊天的目的。我想安静地离开，安静地行走。
他笑着点头。你还是这样，不愿打扰与依赖他人。那么，提前祝你旅途愉快。
那年冬天，苏济长离开了那个城市，开始了思忖已久而又没有目的地的旅行。她在凌晨登上火车时，魏木生刚打开新的电子文档。屏幕的白光刺眼，他抬手敲下题目。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