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你不再孤苦
奶奶是个悲苦、孤苦的人，听奶奶说在她两岁的时候她的母亲便去世了，她父亲无力独自抚养众多兄弟姐妹，便把刚满三岁的她卖给地主家当童养媳，自小便受尽了冷眼。在她稍长时，也就7、8的年纪便要碾米、挑水、砍柴……干许多极重的农活。奶奶回忆这段往事时总是感叹，她那会儿最大的愿望便是睡个自然醒的好觉，吃顿饱饭！
终于熬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想着日子总归会好过点了，只是事与愿违，更大的不幸正汹涌而来。正遇上了50年代文革时期的地主批斗。奶奶的公公被批斗死了，丈夫也在批斗中被打成了重伤，拖了些时日也撒手人寰了。独留下一个风烛残年的婆婆和一个正在咿咿呀呀学语，一派天真烂漫的孩子,（奶奶的一生有过两个孩子，只是第一个孩子在刚出生不久就不幸病死了）。偌大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家业也没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宅子。奶奶生性坚韧，是个不服输的人，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只是把头低下，沉默不语，不分日夜地劳作，为孩子为婆婆撑起了一片天。
奶奶的不幸并没有就此停止，没过几年又遇上了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中国大饥荒，奶奶唯一的孩子在这场大饥荒中不幸的病死了，奶奶因伤心过度也大病了一场，差点也跟着走了，骨子里的韧性终究使奶奶挺了过来。之后的日子里奶奶与她的婆婆相依为命，而此时的奶奶才30岁左右，年华正茂，有好多人给奶奶说亲，劝奶奶改嫁，奶奶都一一回绝了，她说她不忍心抛下婆婆一个人享福去。这些往事大部分都是从与奶奶同辈的老人口中断断续续听来的，奶奶很少跟我说她的过去。我问起这些往事时，奶奶总说人活着是活在当下的，过去的不管是风光荣耀，还是伶仃孤苦，那都过去了，就没必要再提了。对于奶奶跟她婆婆相依为命的日子，只听奶奶无意中感叹地说过一句话：在家里说话只有回声！小时候不懂这样的孤独，也没给奶奶些许安慰，如今想来甚是悲切。
奶奶与她的婆婆相依为命地过了十来年，她的婆婆也寿终正寝了，独留她一个孤苦无依。兜兜转转，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爷爷。爷爷知道奶奶是个能干的女人，因为在那样普遍穷苦的年代，特别是在农村更是困苦，而奶奶凭一己之力竞积攒了三千斤粮食，在那样的年代无疑是富足的。而我的爷爷据说是个懒惰成性，放荡不羁，爱喝酒又脾气不好的人。当时爷爷的家里更是一贫如洗，据说连米缸都没有。爷爷看上了奶奶的能干，看上了奶奶的家底，奶奶也是知道的。许是孤苦久了，再也不想呆在那座空荡荡的宅子里了，奶奶想着两个人的日子总不会比一个人更难过了，两个人总归是有个伴儿，便雇人挑着三千斤粮食随爷爷走了。
奶奶一生没读过书，不识字，对金钱的价值没有概念，在那个只求温饱安稳的年代，粮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奶奶只对那三千斤粮食和一些实用的家具格外注意，其他的金银首饰与在日后值钱的东西都在搬家中被偷拿光了。对于这段往事，在日后奶奶时常责怪自己。奶奶来到我家时大概46岁，我爸爸还是个8岁的孩子，爷爷又脾气不好，奶奶依旧无所依靠。幸好奶奶是个不服输、勤劳的人，就这样一个家算是组建起来了。奶奶与爷爷在一起的日子里算不上幸福，听说爷爷整天游手好闲，都是奶奶勤勤恳恳地劳作，支撑这个家，对此奶奶并无过多怨言，只是看不过去的时候说上几句。最令奶奶委屈的是爷爷的酬酒，喝醉了就会打奶奶，不给钱买酒也打她，以至于奶奶常常不敢回家，好多人都看就过奶奶坐在家门口偷偷地抹眼泪。这都是我日后听人说起的，村里的人都说奶奶是个可怜的人。不管怎么委屈，奶奶都没有离开，就算吵吵闹闹、伤痕累累，奶奶都顺从地忍了下来。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总归是有个伴儿！她怕及了一个人过日子!在爷爷不喝酒时对奶奶也算是温柔体贴的，奶奶只盼下辈子有个人能做伴。爷爷也没有陪奶奶走完下半生，跟奶奶磕磕碰碰生活了十二年，在她58岁左右的时候，爷爷也抛下奶奶走了。爸爸当时正20岁，正是爱玩的年纪，爷爷走后，爸爸常年在外，很少在家，奶奶又是一个人了，除了顺从命运别无他法。
因为爸爸常年在外，所以跟奶奶算不上亲近，就这样相互淡漠地生活着，直到爸爸结婚，妈妈的到来才使这个家添加了些人气。妈妈与奶奶的相处开始是客客气气的，只是婆媳关系很少不吵架的，后来逐渐矛盾不断，婆媳关系日益僵化，其中的是是非非谁也说不清楚谁对谁错。爸爸、妈妈在生活上对奶奶从未苛刻，照顾得也是极为细致的，很是孝顺，只是并不亲近。弟弟性格使然，对奶奶也不算亲近，所以奶奶格外地疼爱我，有什么好吃的奶奶是一定要留给我的，总是偷偷地给我零用钱，我与奶奶最是亲近。
小时候经常跟奶奶进山里捡拾八角，瘦小的奶奶佝偻着背在山里健步如飞，灵活自如。70多岁的奶奶还非常能干，总是闲不住，还经常下地干活，地里的蔬菜被奶奶打理得生机勃勃。小时候家里烧的是柴火，要经常砍柴，奶奶能背起比她大，比她重好多的木柴。奶奶在山里总能找到好多好吃的，她教我辨认那些果子、树叶和菌类是能吃的，那些是有毒的。每次从山里回来，奶奶总能带回来一顿晚餐或是一些零食，有时候是菌类，有时候是竹笋，有时候是酸甜的野果。奶奶极为能干，自小甚是佩服奶奶。
到了我都5、6年纪的时候，奶奶的身体开始越来越不好，视力和听力也一天不如一天。因为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每到周末回家的时候我便要带上一瓶眼药水和一些零食水果给奶奶。我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奶奶坐着个小板凳依靠在家门前等我回来，远远就能感受到她眺盼的目光。我一回来，她便偷偷地把我拉进她的房间，把她这一个星期积攒下来的零食都一股脑地掏出来给我。有皱了皮的橘子，烂了的苹果，化了的糖果，潮了的瓜子……远远要比我给她的要多，其中有些是我给她买的，她总是舍不得吃，这份深情我至今都无以为报。
奶奶的身体时好时坏，生病时，夜里我总能听见奶奶痛苦的呻吟，是那种带着压抑的低声呻吟。我的房间在奶奶房间的上面，那段时间只要在家里住，我定会半夜惊醒，醒后我便会伏在床上俯听楼下奶奶房间的动静，直到听见奶奶翻身时床板咯吱响的声音，我才能再次入睡。那时只要想到奶奶有可能会突然离去我便会哭得泪流满面，无法抑制！在我五年级到初二的四年里，奶奶生了好几场大病，奶奶生病时都是妈妈在尽心尽力的照顾，妈妈从不允许我近旁照顾奶奶，她害怕奶奶的病会传染。尽管如此，我还是会趁妈妈不注意时偷偷溜进奶奶的房间与她说说话，因为我知道奶奶心里的苦无法与别人诉说。我初二时奶奶又生病了，我侥幸地想着奶奶会像前几次一样挺过去的，但这次奶奶没熬过去。在奶奶走的那一晚，我似乎心有所感，心里压抑得沉痛。我逃了晚自习，一个人在空旷的操场上跑了十几圈，直到体力透支。第二天班主任告诉我有人找我，我便知道奶奶走了，来接我的是远房的四叔，他问我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平静地说知道了。回到家时看见奶奶的遗体用白布盖着安静地放在客厅的凉席上，小小的一团，瘦小得根本不像一个人的躯体，若不是摆放在地上的祭品，我都无法相信那是我的奶奶。
因奶奶一生无亲生儿女，而在葬礼中有些礼节是要由女儿来完成的，我理所当然地承担了这个角色。葬礼中有一个环节是要啼哭的，我硬是没哭出来，许是奶奶生病时天天提心吊胆，害怕奶奶会突然离去，只要想到她会离开，我便会哭泣，哭得太多了！等她真的走了，我反而无泪，要比想象中的平静得多，这才明白什么叫大悲无泪。
奶奶去世时，写的寿龄是86岁，这是根据奶奶的生辰八字来算的，而这生辰八字是后补的，奶奶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这后补的生辰八字里的命格说奶奶是个富大贵，一生平安喜乐之人，而奶奶一生孤苦，这八字命格极是讽刺。奶奶走时应该是83岁左右，因为是高寿，丧礼办得热热闹闹，人声鼎沸，所来之人都无半点悲痛，不知情的人定会以为是喜宴。丧礼上，奶奶的娘家只来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舅，奶奶其他的亲人都联系不到了。奶奶在世时只去过三次娘家，每次都是走着去走着回的，来回光走路就得花上两天的时间。奶奶不习惯坐车，晕车晕得厉害，她宁愿走路，所以奶奶一生都未曾出过远门。
奶奶走后，别人问我晚上会不会害怕，我只是淡笑地摇了摇头，怎么会害怕呢？只是在家住半夜醒来时，习惯性地伏在床上俯听楼下房间的动静，再也没有翻身时床板的咯吱声，也没有我害怕的病痛呻吟声，这时会怅然若失，后半夜便再也睡不着。
奶奶走了，连张照片也没留下，按照家乡当地的习俗，去世之人房里的东西都要尽数扔掉，所以奶奶连件能让人念想的东西都没留下。奶奶，如今我都不知道能跟谁说说你，这么多年来未曾听别人提起过你，就这样被人悄然无声地遗忘，好像不曾存在过似的。奶奶我一直都很想你，若真有轮回之说，只盼你再也不需像这辈子这么孤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