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世，你别再当我的父亲
小时候我是个比较叛逆的孩子，而我的父亲——一个退隐江湖的流子，他却从来不会管我，我们父子间从来没有过故事中的父亲背着儿子去买冰糖葫芦，父亲带着儿子去放风筝，父亲教儿子学游泳，甚至，父亲去参加儿子的家长会的剧情…..
不是我感受不到父爱，而是父爱离我太遥远，让我触不可及。我曾一度的讨厌过我的父亲，那个除了给我钱，再也没有其他父爱表现的男人，而且，这种讨厌的感觉持续了很多年。
直到那次因为高考，我问他：“老头，你想要我考哪里？”
他抽着烟，盯着电视，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半饷后才懒洋洋的说道：“那还不随你，你别想我要你考哪里？你先看你自己能考哪里。”
这样的答案我基本上猜到了，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只是我不甘心，所以那次我没有和往常一样不再答话，而是大不逆的笑到：
“那行，我不读了，我去打流。”
听到这话，他终于把头转了过来，一脸奇怪的表情打量着我，而这种眼神却令我十分的不爽，让我有一种被一个十足的陌生人盯着看，又或者像是被当成马戏团的小丑一样被围观的感觉。
“你敢！老子打断你的腿。还有，你给我记好了，书，老子供你读，要钱，老子给你，但是，你自己的路你自己走，走成什么样，就看你自己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说的话都没变。我一脸不屑的盯了回去，咋了，儿子就不能盯老子？
“老子养你到十八岁，法定成年的那天，你花的我每一分钱，记住，都不是我给你的，都是我借你的，要还。”
“我是你捡来的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问出这样搞笑的话来，毕竟光从相貌讲，外人一眼就能断定这是两父子。
“滚蛋，看书去……”他似乎很生气，两眼瞪得像铜铃。
我敢肯定，我再不走就要挨打了，于是转身走出客厅，虽然我敢和他吵，但绝对不会和他打，这是底线，我自己定的底线。
我当然不会去看书，虽然高考只有两个多星期了，但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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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和母亲打了声招呼，背着书包，假装去学校自习。出门我便打了个的士到人民医院，连续一年多了，基本上我每天都会来这里坐坐，因为这里面住着我的好兄弟。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却也是最让我难过的兄弟。十七岁，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纪，他却要躺在病床上等死，而这一等，就等了一年多。他从一个140多斤的小胖子，变成了九十几斤的皮包骨，癌症，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同时，也将他的父母折磨得不成人形。
“阿姨，超好些了吗？”每次来我都是这句话，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开场语了。
而这个坐在病床旁边，两眼黢黑，两鬓斑白的妇女，我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六儿，不是要高考了吗？你咋还来了。”超的母亲拉住我的手，慈祥的说道。可能，我和超的感情，她也把我当成另外一个儿子了吧。
“没事，我复习好了，来看看超好些了没。”我笑了笑，其实有镜子的话，我也能发现自己笑得很勉强很难看。
“那行，我去把昨天的衣服洗了，你和超儿聊会儿，这里有水果，你拿着吃。”超的母亲一人在医院照顾着他，为了省钱，他们也没请专门的护士帮忙照看，很多时候，我来坐会的时间，超的母亲就去做点其他的事。
“好，阿姨，您也要注意点身体啊！”
“来了？”
“来了！”
“快高考了，别来了吧。”
“耽误不了我，我这么聪明。”
“你小子，咳咳，还是，咳咳，咳咳……”
“别说话，来，喝点水。”我拿起旁边的暖水瓶到了一小杯热水。
“六儿，你说人有来世吗？”超喝了一口水，低声的问我。
“我相信，我更相信你会好起来的，你看，一年前那狗屁医生说你不行了，你还不是好好的，哈哈，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别想这么多。”说实话，我不喜欢在这种场景聊这种深沉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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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倒希望一年前我就走了。”超不在看我，转过头盯着天花板，好似自言自语。而我分明看到他湿润的眼眶。难道，抬着头，眼泪就掉不下来了吗？
“六儿，我想我爸了，他已经半年没来看过我了。”超继续说道，而我，喉咙却像卡了刺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对，这是我们两兄弟第一次聊这种话题，以前，我们都会聊些好玩的事儿。
“你也看到了，我妈这一年老了多少。我给我妈说过很多次，别给我治了，留点钱，没有儿子了，要留点钱养老。”
“每次我妈都哭着骂我，她一哭我就心疼，我就恨，我恨为什么自己就是个害人精。”
“今天上午又化疗了，六儿，真的很痛，我不想再这样了，我知道我没救了，你给劝劝我妈，让我出院好吗？我想我爸了，叫他回来见我。”就算是抬着头，眼泪分明也流了出来，而我，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你知道吗？我爸这半年在干嘛吗？我知道你不会帮我，我要阿罪去找了我爸。他没有送快递了，他去工地搬砖了。你知道的，对吗？”我点了点头，对，我知道，但我不忍心告诉你。
“阿罪原本不愿意帮我的，他怕我伤心，我逼他的，你别怪他。他还告诉我，我爸去卖血了，这是真的？”超转过头看向我，严肃的问我。我再一次的点了点头。
“六儿，我害了我爸妈啊，如果真的有来世，我求求老天，不要让他们当我的父母了，当我的父母太累了。”
“六儿，我妈天天照顾我，我有啥想说的就能给她说，我爸只能每天打个电话，而我却不敢和他多说什么，我怕他伤心。我妈说，现在我就是我爸奋斗的信仰，咳咳，我草，我他妈算什么狗屁信仰啊，我他妈就是个害人精。”
“六儿，我偷偷写了封信，写给我爸的，你给我拿着，等我走了再给他看。”超吃力的用右手从枕头下面掏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条递给我。
“我累了，你回去复习吧。六儿，答应我，等我走了再拿给我爸看。”超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我掏出纸巾，替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
“我答应你，不过，你别想太多，听你爸妈的，安心养病，其他的，等好了再说。行，我走了。”没等超的母亲回来，我就走了，我虽然不会哭，但是我也受不了那种感觉。
在学校自习室，我掏出超的纸条，有两张，我先看了超写给他父亲的信，大致内容如下：
♥亲爱的爸爸：
有人说我不幸，他们却不知道，我最大的幸运就是有您。
我一直觉得爷们之间没啥好说的，如果真要我当着您的面说声：“爸，我爱你！”我还真说不出口。
但我还是得告诉您，爸，我爱您。
七岁那年，我学骑单车，摔了腿，您连续一个多月背着我接送我上下学；
九岁那年，我被高年级的混蛋欺负了，您带着人替我出气，把那混蛋的老子打进医院，然后自己脑袋裹着纱布像我炫耀着战绩；
十岁那年，我偷家里的钱去打游戏机，您差点把游戏厅给砸了，一骨碌把我提回家，一顿暴打；
十二岁那年，我考上本地最好的初中，您笑得面部抽筋，最后去了医院；
十五岁那年，我又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您带着我回老家，轰轰烈烈的庆祝了个把月，哈哈，说实话，后面还老是有同学那这事儿笑我；
十七岁那年，我吃饭的时候突然晕倒，听妈说，您衣服都来不及穿，光着膀子，扛着我就往医院跑；
接下来的一年，您为了我，去工地搬砖，甚至，去卖血…您以为我不知道？
其实，爸，我不仅爱您，我更恨您。我恨您为什么不放弃我，为什么要这么为难自己和妈妈。这一年来，您只来医院看过我两次，我知道您在拼命的赚钱替我治病，但是我真的不想治了。
每一次化疗，我都像死过一次，我再也不想有这样的感觉，我怕痛，我更心疼。
我心疼您和妈妈，我怕我会让您们失望。
爸，不要哭，您经常教育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儿子没哭，真的，我不会哭的，所以您也别哭。
这辈子，我没什么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给您和妈妈养老，儿子走了，您还是一家之主，爸，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妈妈。
爸，原谅儿子的不孝，这封信最重要的事不是抒情，儿子两年前犯了个大错。
两年前我和六儿骑摩托车出去玩，当时是我开的车，我不小心撞倒了一个老人，老人伤得很严重。六儿把事情担下来了，他爸处理的，出了四十多万，爸，这钱咱得还，儿子死了还要害您一次，希望您能帮我把这钱还给六儿，让我死得瞑目。
爸，如果有来世，您别再当我父亲了。
太累了，我会心疼。
儿子：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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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还有一张，是欠条。
我以为我不会哭，可当时自诩为大老爷们的我，一个人在自习室哭得像个孩子。
两年前，超和我并没有撞什么老人，当然也没有那什么四十多万的债。依稀记得两个多月前的一天，在医院。
“六儿，答应我一件事？”超非常严肃的和我说。
“你说。”
“我走之后，我爸妈肯定会很伤心，尤其是我妈，我怕她会想不开，我想了个好点子，不过你和你爸是关键的一颗棋子。”
“要我家老头干嘛？”我停下手中削苹果的动作，纳闷的问道。
没错，超的计划就是编造一个他撞人的事，然后“伪造”一张欠条，证明欠了我一大笔钱，他知道他爸妈肯定会帮他把钱还清的，虽然累了点，但有这件事在，他爸妈也不至于会做其他什么傻事儿了，而那些钱，存在我这里，也就是他父母的养老钱。
那天很晚我才回家，我家老头依旧在客厅喝着茶，看着电视。
“爸，请你帮我一个忙。”我走过去，坐到他旁边，认真的说道。
他当时一脸疑惑的盯着我看了半饷，平时我都叫他老头，这次叫他爸，他似乎还不习惯。
“什么事？”他语气挺好。
我把超的信拿给他，他很认真的看了一会。
“超儿是个好伢儿，苦了他，也苦了他爹妈。”老头盯着纸条，自言自语，我相信以他的情商和智商，我说请他帮忙之后，他肯定能猜到具体的细节。
“爸，行吗？”我期待的望着他。
“嗯，你，还没吃饭吧，厨房给你留菜了，我去给你热热。”老头叹了口气，走向厨房。而我，却依旧呆坐在沙发，看着老头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的背影，思绪也回到了以前。
我五岁的时候，要堆雪人，老头把我仍到雪地，拿一堆雪砸到我身上，然后站到一旁笑嘻嘻的看着我：“看，这就是雪人。”
我九岁那年，和同学打架，老头作为一个混迹江湖的流子，却在医院不停的给对方道歉，回家还对我一顿暴打。
我十四岁那年，学会了抽烟，老头说：“抽啥烟？”
“白沙。”
“要抽就抽好点的，抽那些烟装什么逼。”
我十五岁那年，老头摆酒席替我庆生，那时我一度以为他就是为了收人情。
而，现在，看着老头的背影，我想起了超的那句话：我一直觉得爷们之间没啥好说的，如果真要我当着您的面说声：“爸，我爱你！”我还真说不出口。
也许这句话对老头来说也一样吧，要他说声：儿子，我爱你，也是不可能的。老头不想我走他的路，所以才从不和我交流太多吗？老头其实是爱我的，对吧？
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抽着烟的老头，我不禁感慨：
爱的方式有很多种，有轰轰烈烈，也有平平淡淡。悲伤的故事太多，爱的真谛永恒。
那封信两个月之后，我是寄过去的。葬礼我没有参加，我不愿，也不敢去看到那对失去儿子的夫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