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
我知道,和爱情比起来,还有一种东西更为重要,那就是骄傲——做人的骄傲。
A
大学毕业那一年,阿C跟我说分手。
我答应了,掉头就走。
四年的感情轻易就结束,怎能不令人难受?当晚,我打算独自去喝酒。
平素我的生活过得很简单,喝酒的次数也有限。虽然酒吧那条街与学校仅仅是一墙之隔,但是我并没有相熟的店子可去。我慢慢走在彩灯照眼的路上,反正是买醉,随便哪一扇门都可以安慰我吧。
两杯酒就把我给灌醉了。其实醉酒时我很清醒,并没有像别人想象的那么不堪。我静静的,暖暖的,有点儿高兴,有点儿欢喜,心里明白得很,只是动作比平时慢半拍。
我对刚刚坐到同一张桌上的男子说:“你好,我同你干一杯。”
那人笑笑,真的同我干了一杯。
酒的味道一点也不甜美,是苦的,涩的,但是我喝得很爽快,我做出一种姿态,给自己看。
忽然我疑心对面的男子就是阿C,我站了起来:“喂,我们已经分手,请你不要再来找我。”说完我就向外走。
那人跟上我。
我回过头,大声说:“不要因为是你先提出分手就认为我是失败者好不好?我也有我的骄傲!”
那人摇摇头,笑了笑。
路好像不平了,我走得很慢,我的脚步深深浅浅,越走越艰难。
那人走上前扶住了我,轻轻说:“你喝醉了。”我点点头,醉就醉吧。那人并没问我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他只是把我带到宾馆里。
他在跟前台的小姐交涉,我笑呵呵地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
然后他把我扶进一个房间,对我说:“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好了。”说完他轻轻带上门,走了。
第二日我醒来,把晚上的事情回忆了一遍,那人当然不是阿C,阿C做事不拖拉,他决不会留恋旧爱。那么他是谁呢?床头桌上有一杯清水,已经冷了,想来是他昨晚为我倒的。呵,我竟然宿醉街头,而且被好心人救了。
B
一年以后,所谓失恋,已经云淡风轻。回头看起来,大学里的感情更像是一种相互的依靠,真正的爱情应该不会那么短促,我又何苦伤心。
越来越觉得那次喝醉很不值得。
冬天,我接到阿C打来的电话,他说他要结婚,请我来观礼。
我拒绝了。“如果你不来,就是生我的气。”阿C说。
分手的事情我也有份,他何必这么高估他自己。但是他这种孩子气的要挟顶有用,我不愿同他计较,我还是决定去。
反正也是寂寞,与其在冷清中打发,不如在热闹中打发。
出租车在二十分钟后到达,看,世界多小,我们不仅在同一个城市,相隔的路程也不算远。下车后我走进这间带有小花园的别墅,忍不住叹息一声。阿C真不错,相貌一流,智商一流,更主要的是,他眼光好,懂得抓住机会。像这位新娘子,老爸是公司董事长,哥哥是总经理,女孩自小含着金钥匙出生,连钮扣都镶宝石,他不选择她,难道选择我不成?
婚礼由新娘一家操办,很大方。吃过正餐大家到舞池跳舞,不跳舞的人自取水果,或闲闲地举一杯酒。
我忽然又有点恹闷,拿了杯酒,坐在阴凉的地方休息。这时,有一个小女孩低着头往我身边拱,我拍拍她,她抬起头,见我不是她妈妈,抽抽搭搭地就要哭。
我俯下身,自桌边取了一粒葡萄:“要不要看魔术?”她忽闪长睫毛看着我,点点头。我开始变魔术。我惟一的小能耐,是把一粒葡萄变成一粒枣。
过了一会,一个女人走过来,轻声说:“小满,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得妈妈到处找你。”抬头我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梳髻,穿旗袍,身材丰腴,她笑着对我说:“这个孩子很淘气,难为你哄她这么久。”是斯文有礼的人,我说:“没关系,她很可爱。”
女子一笑,便指着不远处的木门说:“我要带她去露台,不如一起过去坐坐。”说完便抱着小女孩走在前面。
C
我说:“小满,这名字真好。”小满抢着说:“我是小满那天生的,就叫小满。我妈妈是冬至那天生的,就叫冬至。”
冬至对我笑笑:“我这人很懒惰,如果我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的话,我愿意生在秋分,好取名字。”她笑的时候眉毛弯弯,眼睛水滴滴。
我喜欢她们。
冬至问起我:“你是妹妹的朋友吗?”我说:“我是个不相干的人,原来与阿C是一所学校的同学。”
她“哦”了一声,眼睛微微闪动,她这样冰雪聪明的人,想来已经猜出我的身份。但她不动声色:“我是他们的嫂子。”这句话说得既温柔又严肃,把一对新人用语言的墙壁牢牢保护起来。我在心底笑一声,放心,我不会有兴趣介入他们的。然后想起阿C,一入侯门深似海,不知道未来的岁月他将会有怎样的体会。
通过露台向下望,可以看见一些人。小满在露台上高声喊:“爸爸,爸爸!”我便看到站在梧桐树下的男子,冲着这边点头挥手。过一会儿,他上了楼,用细长的手与我一握,说:“你好,我是舒仰止。”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是他!我也认出了他,也笑了。没有记错的话,他正是那晚帮醉酒的我找到宾馆的人。
但是我们都没提这件事。
我们说一些不相干的话,说话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会不经意地碰在一起。
时间不早,我起身告辞。冬至嘱咐我再来玩,还说要一起去春游,但是我没有说我会再来。
回到公司,意外地接到舒仰止的电话,他说:“我代我妹妹和阿C向你道歉。”
“胡说,你别把我当成那种旧式女人!”我的声音有点生气,但是我心里并没有生气。
他笑了:“你能这样想就好,小满五月过生日,她叫我告诉你一定要来和她切蛋糕。”放下电话我沉默了,难道这个男人打电话只是想告诉我她女儿的小小心愿?
五月,我寄了礼物过去,但是人并没有去。我有意回避着这一家人,虽然他们都是极好的人。
原因,我自己清楚,但是我不愿分析思考,那会使我很痛苦。是的,自那一次重遇之后,我发现我有点喜欢舒仰止,不,我喜欢他应该不是一时的事,也许早在宿醉醒来的那个清晨,看到桌上一杯清水的时候就开始了吧。
我拒绝不了他热烈的目光。我学着忘记这种目光。
D
时间过得不慢,转眼,我离开厦门,来到深圳,做一份很有挑战性的工作,我做得勤勉,不久升了职,不必再为生存奔忙了,可是闲下来时,感情成了我的沉重负担。这是两年之后的事。
两年中间,我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决,舒仰止时不时打来电话,而我也从没拒绝接听。
和他聊聊,只是平常的话题,简单的问候,但是我心里却有种犯罪感,是的,我们都清楚地体会到彼此心灵的震荡,而我们从不说破。
这种通话成了一种看似公开、实则诡秘的行为,我深深知道他不应该单独与我通电话,他应该和冬至和小满一起打电话给我才对。因此,工作不是太多的一天,我终于决定给冬至打电话。
冬至很惊喜:“小满十岁生日,无论如何也来聚一聚吧!”
我要的就是这个,我要去申明自己的立场。于是,那个周末,我脱去西装、高跟鞋,换上卡其布裤子、棉布衬衫,去舒家。
舒家的新宅很漂亮,两层小洋楼,外面是一条长长的种满玉兰的林荫路。在庭院里我与冬至并排坐,小满在我们面前玩耍,对面是舒仰止。透过孩子的身影我看到舒仰止,两年的时间,他老了一点点,变化了一点点,他的眼角新添了皱纹。我们这样平常地谈着话,然而我的心里却排山倒海,难以平静。
冬至问我:“这两年有没有考虑过结婚?”我平静地说:“有啊。”可是我说了谎,我明显感觉到舒仰止那边的震动,为什么本来很好的相聚现在变得这么紧张?一定是他先紧张,才使我也紧张起来。
第二日,我们一同到海边玩。小满看到海,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冬至跟着她,母女俩渐渐跑离了我的视线。淡白的沙难上,留下我与舒仰止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我们看着对方的脸,千言万语,却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好久,他弯身拾起一粒石子,用力投进大海,这才说:“我已经与冬至离婚了——我可不可以用我现在的自由之身来追求你?”
我震惊。挣扎,退却,他一步步走近我,说:“那次你走之后,我便有了决定,冬至也没意见,但是为了小满,我们一直没有分开住,决定让她过完十岁生日才正式分居。”
我扶着自己的头,觉得天旋地转,我不是伟大的人,当年也曾在梦中假设过如今这样的情景,但是,我没有想到事情竟真的发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手足无措。
想来冬至早已是知道的了,她又怎能表现得如此从容呢?
E
从海边回来,小满和爸爸妈妈走在一起,很快乐。我却觉得十分难过。冬至这时拉过我的手,又拉住小满的手,对小满说:“小满,你喜不喜欢蔺阿姨呀?”“当然喜欢!”冬至便接着说:“那你愿不愿意和蔺阿姨生活在一起呢?”“愿意,我,爸爸,妈妈,蔺阿姨生活在一起!”
我脸很烫,“冬至,我……”话没说完,冬至便笑了:“其实,我是祝福你们的,请相信我的真心,每一个人的一生都不会只爱一个人,像我,也不敢保证这一生只爱舒仰止一人,所以我能够理解他。别担心,我的工作已经找好,绝对不会一蹶不振,我会重新开始的,我也有我自己的骄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傲。
我握一把冬至的手,才发现原来她的手这么小,但却十分硬净,有这样一双手的女子,必不会软弱。
冬至收拾东西离开舒家。舒仰止的公司又扩大。小满念书很用功,考第一名。舒仰止终于又结婚了,但是,新娘却不是我。
这是又过了两年以后,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关于舒家的消息。我没有嫁给舒仰止,甚至连他的追求也没答应,这便是我的骄傲。是的,我爱舒仰止,但是,我爱他就足够了,却没有想过要拆散他本来美好的家。我并不乏人追求,将来也会过得很好,不见得非要把自己的爱情建立在别人让出的位置上才会开心。舒仰止不是蠢人,他不会不知道,他未经我同意便做出这样的决定是不会被接受的。
我知道,和爱情比起来,还有一种东西更为重要,那就是骄傲——做人的骄傲。
我也有我的骄傲。
1
她总还是会隐隐约约地想起他,在长长里弄的转角,在清晨嘈杂的公交站台,在办公室凝神的瞬间,他总不失时机毫无逻辑地淡淡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也旋即会意识到自己的突兀。已经这么些年了。
而他们的初见,说起来场景并没有多么体面。
那个夏末,她被一所南方城市的二流大学录取。她的高级工程师的父母,对这一结果有掩饰不住的深切失望。其实她自己也是失望的,不然也不会在规定注册的最后日子,才郁郁地动身,并赌气地拒绝父母的陪同。
她只买到站票,闷热拥挤的火车上,她意识到自己固执的赌气有多无力。四周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空气稀薄又混浊,身边紧挨着站着的男人大声咒骂着脱光了上衣,大大咧咧地努力伸展汗水涔涔的四肢,座位上一个婴儿适时啼哭,声音锐利。她窘迫小心地挤在这所有一切里,想到即将到来又似乎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大学生活,忽然怎么也忍不住地流起了眼泪。
有人拍一拍她,轻声说:“你站到我这边来。”
她回头看见的是一张微微有些严肃的少年的脸,眉目端正,不知怎么透着种亲切。她红着眼睛犹豫一下,就真的站了过去。这样她的左边就是列车员休息室的隔板,右边是少年小心翼翼留给她的珍贵空间。
没有交谈。男孩总有些平静沉默地望着窗外,有一点严肃。
在有人路过的拥挤时刻,他把手臂撑在她旁边的隔板上,小心地把她隔离起来,并且小心地不碰到她。整个旅程,他努力挺直着身体,只一味沉默地护卫着。
毕竟那么近的距离,她甚至闻得到他身上些微的汗味,那汗味却不让她反感,倒觉得是年轻纯净的,带一点生动。她悄悄抬头看他,心里有意外的温暖和安宁。
火车到达终点,他背着自己沉重的背包,仍然一言不发又不容置疑地帮她拎起旅行箱,他说:“你去哪里?我要去s大。”她有一点惊喜:“我也是的呀。”他望着她一派欢喜的样子,心里生出许多陌生的柔软。
2
她喜欢他,这一点从开始时她自己就明白的。
打听他并不容易,他是个有点孤单的人,话语不多,没什么朋友,总有些来去匆匆。他叫迟鸣,工程系大三的。他们的家在同一个城市里。
她总希望能再遇见他,在运动场,食堂,换来换去的大教室,她心里始终藏着微小又热烈的盼望。
她是那么恬静文雅的女孩,眉目清秀,带一点娇弱,笑起来的样子又像个孩子,总是很容易就被男孩装进心里面去。她静静穿过学校破败陌生的长廊,一路感受着四处男孩的眼光。然而当他终于迎面而来,她一下子就会甜蜜地紧张起来,他却依旧没有多余的话,从来都是笑一笑就错身而过。
她不是没有失望的。她总穿着火车上初遇那天的裙子,那是条淡绿色的棉布裙子,腰身收得很好,裙摆宽宽的。她总有一点疑惑他是不是会记不起她,认不出她,于是下意识里总有一点唤起记忆的初衷。有别的男生给她写信:“你的样子深印在我心里,面容纯洁,绿裙飘飘,你像一朵兀自清香的花朵,盛开在校园灰绿色的暮霭里。”她重复地看这几句话,怅然地回想碰面时他平淡仓促的笑容。她是穿给他看的,她只想盛开在他心里,可偏偏他就只是那么平淡无奇地望她一眼,就已然经过了,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她很是失落了一阵,但也并没有到伤心的地步。学校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正是新生入学的热闹当口,忙忙碌碌的各种社团招新,文体活动,初识的朋友,容许了她把他藏进不易察觉的心底深处,那么深,以至于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很快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临,第一个学期从来都是轻易就掠了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经把他忘记了,他却又出现了。
他在图书馆里找到她,看着她隐隐有点赌气又忍不住高兴的样子,像个小孩。他说:“几号回家?火车票买了吗?”
他去帮她买票,寒假里的车票出奇的难买,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购票厅外寒冷的广场,他夹在漫长的人群里,脑海里静静闪现的都是她的样子,穿着淡绿色圆摆裙,纯白美好得像一朵兀自清香的花儿,与所有灰败黯淡的背景隔绝。
3
她始终是不明白他的。
他是关心着她的,不是吗?那么沉默,却依然是温柔挂心的。可又为了什么,总有些躲闪,有些距离呢?他牢牢地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远不得,近不成。
而她到底也是娇怯的女孩儿,那般扯开矜持不管不顾的女追男做派,她是万万也做不出来的。她心里起先是一泓清婉的温柔,几番冷冷热热的,就不由得也微微焦灼起来。
第二年春末学校有人发起一场集体旅行,去海南岛。男生们纷纷邀请心爱的女孩结伴,那么美的地方天生就是来见证爱情的。她拒绝了别的男孩,越来越有些不耐地等着他来找自己。旅行的海报贴满了校园,BBS站上到处是关于旅行讨论的帖子,可是在校园里偶然碰见的他,仍然只是平静淡淡的相视一笑。她等了几天,终于沉不住气,她去找他,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旅行的事你知道吧?一起去吧。”在春意盎然的操场,他很严肃地皱了眉毛,沉默一会儿说:“快要考试了……”
他的声音温柔,可她听来只觉心中一痛,委屈掺杂着被拒绝的羞耻感迅速翻腾,她涨红了脸转身走开,原先有多喜欢此刻就有多怨恨。
她赌气答应了别的男生邀约,而他却最终还是参加了旅行。一路上自然而然的成双结对,他始终沉默一个人。她看见他看着自己,就越发与别的男生笑得灿烂。第三天的时候,他从队伍里消失独自返校,大家都说:“迟鸣真是怪人,都要出发了才一个人来报名,刚到地方没来得及玩就又突然回去了。”她知道他是难过了,觉得很解气,又无端地还是有些心疼。
4
同去旅行的男孩返校后俨然是她名正言顺的护花使者,而再遇见他,已经又回到淡淡的老样子。起初她总有些按捺不住的冲动想去找他说个明白,然而年轻薄脆的自尊心总会适时浮起,将那冲动牢牢掌握。
后来她就真的跟一同旅行的男孩谈起恋爱,那是个眉目疏朗的北方男孩,有些粗枝大叶,又很真心真意。可她总还是希望有一天他过来找她,坚定认真地告诉她:“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她有些自私地劝慰自己,这样想并无不妥,自己原本喜欢的就是他呀。
他终于来找她,却是来告别。他要毕业了。他们沉默地相对,各自心底汹涌,他递给她一方小包裹:“送给你的。”她装作轻快地裂开嘴笑:“革命同志互赠笔记本?”他也笑一笑,转身分别时红了眼眶。这也没什么稀奇,毕业离校人们都是难免伤感。
他飞快地走,没有回头。
他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她那么纯净,那么美好,她是安静放香的花朵,一直盛开在他心底。只是,他要怎么样去喜欢她?他初中时候父母车祸双双离世,他跟着年迈的奶奶靠微薄的抚恤金艰难度日,他的肩头有沉重的责任,他不敢喜欢她的,却又不由自主喜欢了。他自尊又骄傲,却不得不小心紧巴地安排自己的每一份开销。而她又是那么不识人间忧愁的女孩,需要小心轻放稳稳呵护。他要怎么样才能告诉她,自己多么拮据,大学四年一直做着家教及各种兼职,自己有多自卑,那一年的旅行他是怎么样才凑够了旅费,在他心里,又是怎样渴望着可以大方地邀请这个可爱的姑娘,慷慨体面地承担各项旅费,给她买任何她喜欢的零食和小玩意,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
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狭窄拥挤的火车里,努力支撑一小块空间,给她;熬了半夜在寒风中买一张火车票,给她;画一帧在心底描绘千遍的面容,给她。他能给她的多么微薄,他自己都不忍回顾。
她打开包裹,装裱精致的小画框里是笑容明净的铅笔少女素描,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字,一丝不苟,笔力很重地写着:珍重。
5
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她留在这所曾经让她觉得毫无前途的大学里工作,谈过的恋爱无疾而终,她依然安恬静好的样子,没什么改变。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可好,是不是仍然难以捉摸,她时时会这样想起。
一个深秋午后,寒意初绽,她穿了薄呢的玉绿色裙子步行去上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喜欢绿色,她的衣柜里,渐渐充满了深深浅浅的绿色裙装。她穿过修葺一新的校园长廊,心里也许淡淡划过一个少年严肃坚持的身影。她并不知道就在这个中午,她的办公室里,有一个终于拥有足够多能量的人在等待着她,那个人高高的,有一点严肃的样子,又很亲切。
漫天的雪花在小城上空飘荡,他快速从宝马车里走下,推开下属递来的雨伞,径直走进电视台。
摄像机前,他缓缓地说:“15年前,也是在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我认识了小芙。当时我只身来此闯荡,钱被偷光了,只好沿街乞讨。没人可怜我,直到碰见小芙。她家开了一间小吃部,她瞒着父母偷偷塞给我两个包子。”他的眼睛有点湿润,主持人递来一张纸巾,示意他不要激动。
“我四处寻找工作,不惜从最廉价的搬运工做起。小芙每天都会给我送点吃的,带些书给我看,还会悄悄把我的脏衣服洗了。我心里很不安,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因为觉得我厚道、能吃苦、有上进心。我说我很穷,她说穷不怕,只要有追求,迟早会有出息的。我们渐渐相爱了,我发誓总有一天要出人头地,然后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记得有一次,我和小芙逛街,我用微薄的工资为她买了一块玉,小羊形状的,她属羊。虽然是块假玉,小芙还是很喜欢,宝贝一样地珍藏着……”
“后来呢?”主持人问。“我跟随工程队去了南方。期间不知道给她写了多少封信,却从没得到过回音,我们就此失去了联系。”
“那您这次上节目是为什么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应该早就结婚生子了,我也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重回单身之后,小芙在我心中的形象愈发美丽纯洁。我很想报答她,让她生活得更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她再续前缘。”
低矮的平房内,一个男孩对母亲说:“妈妈,这个老板说的人好像你呀。你叫小芙,也有一块小羊的玉,外公以前就是开小吃部的。”“别胡说。”中年妇女喝止男孩,“类似情况的人多了。”但思绪却禁不住飘回十几年前那个离别的夜晚。
“你真的要走吗?”“是的。老板说公司在南方接了个大工程,他会提拔我当项目经理。”“你还会回来吗?”“当然,等我赚到钱一定回来娶你。我会常给你写信的。”
此后几年,她一封信也没收到。她想他该是沉醉在都市的霓虹里,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随着年龄的日益增长,她终于抵不过亲朋好友的“关心”和“劝导”,嫁给了邻街一个修自行车的。她不爱他,但日子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下来,一晃10年就过去了。不久前,因为单位效益不好,她失业了,一家三口全靠丈夫修自行车的收入维持生活。
正想着,丈夫背着重重的工具箱回来了,她赶紧起身为他掸去身上的积雪。
“今天有什么好看的节目?”丈夫扫了一眼电视。“你赶快洗洗手吃饭吧,还热在锅里呢。”她转身进厨房端菜。
那晚,她竭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但15年前那个一口白牙、充满阳光的小伙子却总跳跃在眼前。后来她知道,他给她的信全被父亲截住了,父母不愿女儿跟一个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男人继续来往,他们希望女儿能有个看得见的归宿。她轻轻叹了口气。丈夫的鼾声越来越均匀,她替他把被子掖好,看着他苍老憔悴的面庞,不禁感叹:这些年,这个男人风里来雨里去,为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呀,虽然他没什么大本事,却安分守己地做人,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和孩子。她忽然为自己之前的某些思绪感到羞愧,决心明早一觉起来,今天的一切全当做了一个不该做的梦。
第二天,丈夫上班,儿子上学,她一个人在家翻看报纸,仔细搜寻每一条有用的招聘信息。突然,有人敲门,她打开门,一台摄像机迎面而来。“有个男孩打来电话说他的妈妈叫小芙,我们到居委会了解了您的具体情况,原来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电视台的主持人说。她心里怨恨儿子的不懂事,但事已至此,知道已经躲不过去,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的初恋情人现在身家数千万,他千方百计地寻找你,希望能再次见到你。”主持人说。“我已不是十几年前的小芙了,我已经有了家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她淡淡地回应。“如果你不愿意和他再续前缘,他也愿意为你提供物质上的帮助。”说完,主持人掏出一张10万元的支票:“他委托我转交给你。”
“谢谢他的好意,但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不需要谁的帮助。假如我接受了他的钱,很容易伤了我丈夫的心,他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家,虽然不多,但我们一家生活得很和谐、很快乐,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她果断拒绝。“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怀念那段纯真的恋情吗?难道他在你心里真的没留下一丝痕迹吗?”
沉默了良久,她终于微笑着说:“他现在很出色,我祝愿他早日找到新的伴侣。我曾经爱过他,爱他的勤奋执著,爱他的志向远大,如今看来,我没有看错人。由于种种原因,我们错过了,心中难免会有遗憾,但毕竟已经过去了。如果非要问我现在的态度和心情,我只有一句话:我只为曾经爱过他而骄傲。”
她请求主持人尊重她的个人意愿,删除刚刚拍摄下来的画面。主持人答应了,示意摄像师回去处理好。摄像师说:“明白了。”
送完客人,她又重新翻看招聘信息。她不知道,此时主持人那边正发生着什么——主持人把支票还给“摄像师”:“很遗憾,让你失望了。”原来,他装扮成了摄像师。
他摘下帽子和口罩,说:“不,我反而释然了。她对我的拒绝,说明了她是一个不贪慕金钱、有责任感、珍惜感情的人,我很高兴我没爱错人。”
“那你现在对她还……”
“我只为曾经爱过她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