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里有陌生的两个人
一
傅醒醒突然把我那张已是徐娘半老的书桌猛的一拍,说,陈子卿,你到底要不要我做你女朋友?我差点没被吓出脑震荡,手里端着的茶泼了一半到地上,自己却嗫嚅着没说出一句话来。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通过这种过激方式向我索要答案,而我每次都死不悔改地用沉默来化解尴尬。说什么呢?不确定,往往都是沉默比较好。
我们中学同班,大学同校,毕业后又选择了同一个城市,前前后后就是10年。10年里,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到最后关系还有些疏远,直到她跟男朋友分手,我才不计前仇地借肩膀给她靠了靠,听她为另一个男人哭。
其实在高中我就开始对她有点意思了,可那时老师说我们的身体正在发育,用来学习还可以,要是用来恋爱就有点拔苗助长了。我于是乖乖照办,没有早恋。等上了大学,引体向上一口气都能做50多个了,预谋着对傅醒醒来次激情表白。
谁知她却在我已经把勇气攒得差不多的时候,乐颠颠地跑去告诉我,陈子卿,我要恋爱了,以后不许你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小甜心。我多伤心啊,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多不容易啊。不过真的就再没叫过她小甜心了,直到现在。
傅醒醒痴迷的那个男生叫张成,跟我一样,喜欢打篮球,但长得比我帅气。那时候我老怂恿同学去约他们班比赛,每次都争得上场,争着防他,而且每次盖他的帽总会失误,不是打脑袋就是扇脸,总之很解气。
毕业后,张成一去北京就把傅醒醒给甩了,留下个烂摊子让我替他收拾残局。我的手机几乎成了傅醒醒的午夜热线,哭哭啼啼跟我说张成不是东西,竟然为了份工作跟一个比她丑一万倍的女孩好上了。
我逗她说傅醒醒啊,你长得已经够损市容了,比你丑一万倍的女孩子还有人样吗?她在电话里扑哧一声笑了,然后又继续哭。反正就是,在她失恋的那段时间,我会经常逗她开心,结果替她把伤疗好,等她快乐起来了,她却恩将仇报起来。
那时候我已经有过两次失败的恋情,每次都是被别人甩,整个人彻底没了自信,顺带还患上了爱情恐惧症。傅醒醒说她爱上我了时,我紧张得浑身打哆嗦,害得我失眠了不少日子。所以我说,她是在对我恩将仇报。
二
一个女孩子能够气势汹汹地要别人做自己的男朋友,是一件比面对追求保持矜持更难做到的事情。傅醒醒做到了,并且还是三番五次。每逢周末,她都会钻进我的蜗居,在转个身都困难的厨房为我做可口的饭菜。
又一周末,傅醒醒为我做了一桌饭菜,围着餐桌,紧挨着我坐下,我却不解风情地说,傅醒醒,赶快找个人给嫁了吧,这么好的厨艺浪费在我身上多可怜啊!她拿大眼瞪我,气极了把碗搁下,说,陈子卿,算你狠。然后转身出门。
这之后,我再没吃过傅醒醒做的饭。我知道她的耐心已经到了尽头,再耗下去,在她自己看来,或许就成了死皮赖脸。我总在想,我跟她,应该是错过了相爱的年华。曾经在我那么迷恋她的时候,她不爱我。我好像只能靠回忆来维持一些跟她相爱的理由。
张成要吃回头草,是傅醒醒亲自告诉我的。在电话里,傅醒醒像在示威或者炫耀,她说,张成回来了,我想跟他重新开始,你再不用担心我对你纠缠不休。我片刻晕眩,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其实很难过,当然更不能让傅醒醒知道。偶尔我会偷偷地想,她说要跟张成重新开始,会不会是在骗我,想耍点小伎俩让我发现自己其实爱她?如果这样,那真难为了她。我的难过只是因为有些失落,我依然觉得,我不再爱她。
意外接到张成的电话,约我一起吃饭。我刚“哦”了一声,他又说,还有傅醒醒,是她要我叫你的,我们三个人。
这下我火了,他什么意思啊?拿傅醒醒勾引我不成?也或者,张成是小人,事先把我定义成一电灯泡,好让我有心理准备。挂掉电话我就狠狠地“呸”了一声,匆忙找袜子找鞋子。我给自己找了个赴鸿门宴的借口:很久不见傅醒醒,我想见见她。仅此而已吗?这事显然反问不得,一反问自个就心虚。
结果这顿晚餐是傅醒醒的一个阴谋。三个人心不在焉地吃到一半,傅醒醒毫无预兆地扇了张成一记耳光便气鼓鼓地跑了。张成急着追出去,到门口又回过头看着我说,陈子卿,我们现在是对手,我不会输给你的。
我十分气愤,不只是因为受不了张成那副势在必得的模样,还因为不满他们的餐桌道德,闹闹矛盾也就罢了,怎么不埋了单再走呢?
三
我是慢慢才知道真相的。对于张成的回心转意,傅醒醒并不领情,她说两个人准备重归于好,的确是在激我。让我难堪的是,心如止水基本可以遁入空门的我,竟然被张成当作了竞争对手。世界上有我这么心慈手软的情敌吗?傅醒醒跑上门自我推销我都没动心,如果再去排队抢购,我想我的智商绝对不会低到这程度。
接下来是一场篮球赛,我所在的公司跟张成所在的公司,比赛地点选在我们的母校。张成这家伙也真有他的,本来毫无联系的两个单位,竟然在他的刻意安排下搞起了友谊赛。我打电话给傅醒醒,问她要不要去看热闹。她说一定去。听那语气,明显的居心不良。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比赛开始没几分钟,我整个就被张成耍蒙了。他的球技进步神速,上篮的时候总能轻易躲过我的防守和盖帽。而且我太难用一些故意的失误打他脑袋或者扇他脸,倒是他新仇旧恨一起算似的屡屡对我进行报复。每次张成盖我了帽,我都能听见傅醒醒在场外跟着张成公司那些女孩子欢呼。这都不算什么,最让我气急败坏的是,张成一掌打在我脸上的时候,傅醒醒竟然情绪高涨,大喊打得好打得好。
这场友谊赛最终由我和张成两个小心眼男人演绎成了一出闹剧。虽然没打也没吵,但所有人都发现我们一直在大眼瞪小眼,不共戴天似的。不过最后我赢在了场外。傅醒醒不顾张成的游说,选择了坐我们公司的车。
在车上,同事把汗津津的手搭在我肩上,说陈子卿你可真捂得紧啊,今天才让女朋友现身。我正想着如何应付过去,傅醒醒却毫不留情地自我解围,说,谁是他女朋友啊?我再丑一万倍他也没有这个机会!这话让我颜面尽失,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这天晚上半夜接到傅醒醒的电话。她像以前一样作河东狮吼,陈子卿,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要不要我做你女朋友?这次我改变了以往的风格,没有沉默也没有嬉皮笑脸,而是挺严肃地问,你当真喜欢我?她说,是!
四
脑子里每天都响着傅醒醒的那句话,像在面对最后的通牒。若不是张成从中搅局,傅醒醒她还会再一次那么放下面子来问我吗?可是,我爱傅醒醒吗?我不能知道,我只肯定以前很爱很爱。
其间,张成找过我一次,很有绅士风度,直截了当地说,陈子卿,我输给你了。他说他以为可以重新找回失去的爱情,如今看来太难。不过最后他也教训了我,说陈子卿你别太不把傅醒醒当回事,再不会有哪个女孩子像她那样求着你爱。
两天后的傍晚,突然下起了雨。我落汤鸡似的跑回家,刚上楼,就看见傅醒醒等在门口。我怔怔地望了她一眼,说你来了。她说,怎么了?不欢迎?接着便勉强地笑了笑。
等到雨停,一起下楼去前面的蒙娜丽莎吃晚餐。很暧昧的灯光下,我听见傅醒醒梦呓般地说,你别嫌我烦,我拿自己没办法,我劝过自己不要喜欢你的。我把玩着水杯,以便让自己不过于紧张,终于还是问了句,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的问题其实问得很不该,问太多,会让人误认为正在接受。傅醒醒应该就是这么理解的。她说她喜欢我,或许一直都喜欢,从青葱的中学时代开始,只是不自知,只是有些感情,必须要某种错觉来提醒。
和张成,傅醒醒说那是种错觉。我相信她所说的,也相信有些错觉的确可以来得那么真实,并会持续很久。一些经年的情怀,比如最初最纯的爱,一直埋藏,直到你试着去爱另一个人却不成功,回首便能看得真切。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这个城市。我知道,傅醒醒会恨我,恨我不爱也就算了,竟然还不告而别地逃。但愿她能明白,我不是在逃避纠缠,而是在回避伤害。
许多年少的情感总这样在岁月流转中错失交臂,不是缘分弄人,是心思被暗藏或者忽视。像我和傅醒醒,当她绕个圈知道自己爱的是我,我却沿着一条路走得太远。身后的流年,似水而逝。
我不能告诉她,我一直爱她,很爱很爱,爱得彻心彻骨,甚至从未停止,直到离开的那一天,直到现在。只是最后把所有的驿动只当是梦,梦里的她永远17岁,不曾长大,那是我一生放不下的爱恋。她输给了曾经的自己,我的最爱。
如果说爱情是个甜美的梦境,闭上眼睛便是温馨,那么,我跟傅醒醒,躺在了不同的时空。从没想过还能爱25岁的她,所以,即便生活中是熟悉的,缘分里却陌生……
我总不信人与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可是她走的那些天,我却一直都心神不宁。我一次又一次给家里打电话,问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终于妈忍不住说:“你姑姑没了……”
“没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去哪了,赶紧找啊?”
妈开始哭,我的心掉进了无底深渊。“一群孩子骂她,她追他们到河边,他们三绕两绕把她闪进了河里,正是涨水的时节,她再没上来……”
舟车劳顿往家赶。这期间,爸打过来电话说不用回去了,她已经葬了。我第一次跟父母发脾气:“她是我姑姑,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怎么她走都不告诉我一声呢?太过份了。”电话这端我的泪止也止不住,我不能原谅他们不告诉我就送走她,真的不能原谅。
终于还是到了家,站在了她的坟前。是个新垒的黄土包,上面用土块压着几张黄纸。我默默地站在那里,正是早春时分,她的新坟边上开着小朵小朵的蒲公英。她叫英子,还有十天就是她39岁的生日了。
我明白了这些日子的慌张,定是她不愿意没见我最后一眼就离开。我跪在地上给她送纸钱,眼泪再一次断了线,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恨不恨我……”
我比她小5岁。从小,爸妈工作忙,把我送到乡下奶奶家,小姑姑便成了我最好的玩伴儿。她看着我,给我剪纸花,叠纸船。她的手很巧,爸妈从城里捎来的娃娃,她会用毛线钩小裙子,用奶奶做衣服剩下的布头给娃娃做衣服。小姑姑爱笑,一笑腮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小姑姑,我歪着头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她长得更好看。
我淘气,为做蛋壳娃娃,磕烂了奶奶一筐土鸡蛋。奶奶兴师问罪,小姑姑赶紧都应承下来:“我挪筐时弄打的。”结果,笤帚头落到了她身上,她不哭出声,只是掉眼泪。我的心很难受,却不敢替她求情,生怕一说话露出马脚,惹祸上身。
从小,我就是个自私的孩子。有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那一份总是很快吃完。而小姑姑总是留啊留啊,最后我的没了,她又心软不肯自己独吃,让我眼巴巴地看着,只好再分我一份。我总欺负她:“我小啊,你还是姑姑呢!”这话一说,她就又把手里的月饼或是糖果再多分我一点。谁叫她是姑姑呢!
小姑姑越出落越漂亮,人柔柔的像一弯溪水,见谁都不疾不徐地笑一笑,坐在一旁,不像我,咋咋呼呼,大嗓门。
那一年夏天,我12岁,她17岁。
小姑姑初中毕业,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暑假,我回了乡下。
那真是个快乐的暑假啊。小河的水清亮得像块镜子,我跟小姑姑去河边洗衣服时,村里的婶婶们说:“瞧,靓靓长得简直就是照英子的模样扒下来的。”小姑姑抿着嘴笑,我噘着嘴:“才不是呢,我小姑长得多漂亮啊!”
小姑姑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白底上浮各色小花球的衬衫,拣妈妈不穿的牛仔裤。人高挑又朴素,像田野里骄傲开放的蒲公英。
山脚下有片林子,林子里有各色野花,我喜欢那些花。奶奶做完地里的活,回来时会采上一把,插进小瓶子里,放在院台上,能开很久。
那天小姑姑跟奶奶去地里种小白菜。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灵机一动,兴冲冲地去那片林子采花。
靠近林边没什么花,我仗着胆子往林子里走。林子深处,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牵引着我的脚步,突然我的背后有声响。现在想起来还脊背发凉,我拼命地往外跑,后面的脚步声与喘息声如影随形。我听到了小姑姑的叫声,我往一条小岔路跑过去,我身后追赶的人停住了脚步。
出了林子,我一屁股坐在土路上,身后的林子静悄悄的,我没见小姑姑出来。有人路过,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我说我乐意。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说我小姑姑在林子里,可能有事情发生。12岁的我,害怕说出那样的事,或是畏惧或是自私,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呼救。风穿过林子的声音很大,后来我一直不确定我到底听没听到小姑姑的呼叫声。
天渐渐暗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姑披头散发地从林子里出来,身上的衬衫被撕破了,胳膊上一道一道的划痕。小姑姑目光凶狠地看着我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能说。说了,我就不活了。”
我使劲地点头,再使劲地点头,点着点着我就哭了。我并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那一定是极可怕的事。
没到家,奶奶从另一条路走来,只注意到我:“去哪疯了,我跟你姑姑分头找你……”抬眼看到跟在后面的小姑姑,小姑姑连忙跟奶奶说找我时不小心从土坡上滑了下去。奶奶骂她败家子,好好的一件衣服又报销了。
晚上,跟我睡一张床的小姑姑一直在哭。
事情发生的第三天,我给爸爸打电话,说我想学钢琴了,让他来接我回去。
我匆匆逃开了,我走的那天,小姑姑没出来送我。
高中开学的日子,小姑姑来城里了,可是,她不是来上学,而是来看病的。奶奶用袖子抹着眼泪,说:“也不知道怎么就魔怔了。天天缠一脑袋花坐在林子边的土路上又哭又笑的,好的时候,跟好人一样……”
吃饭时,妈妈给她夹菜,她夹给我。我再夹给她的当儿,她突然翻脸摔了碗,大哭:“你们都欺负我,我不吃,饭里有毒……”
奶奶拉她,她甩开奶奶,奶奶气急了,给了她一巴掌。她白皙的脸上立刻呈现清清楚楚的五个指印。
去医院看精神科,医生说她可能是受了什么精神刺激,要想治好病,得找到病根。可谁也不知道那个病根,除了我。
那些日子,我每晚都做噩梦。我记得她恶狠狠地跟我说林子里的事我要是说出去,她就不活了。我也害怕奶奶和爸爸怪我不听大人的话,一个人去林子采什么花。
我一直沉默着,装聋作哑。
小姑姑疯了。每天在村子里游游逛逛,被一群孩子追,或者追那群孩子。
偶尔好时,她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光下,任凭奶奶给她梳头、洗脸,仍然是俊俏的一张脸。我们渐渐习惯了她的疯。我们一家人回去看奶奶时,她不在,吃饭了,奶奶也不让找,她说:“不回来,咱们吃个消停饭。”
我们都让自己变得麻木了,把她当成了拖累。奶奶说她是要帐鬼。
可她是喜欢我的,见我回来,会赶紧跑出去,半晌拿回来一把野花递给我。还有一次不知从哪弄来一只野鸭蛋,她说:“好吃。”
又一次,我们坐的车刚要开时,她急急火火地跑过来,怀里抱着很多的蒲公英,春天,我们那管蒲公英叫婆婆丁,挖回来蘸酱吃。她拍着车门喊我的名字,车门开了,她把衣襟里的婆婆丁连泥带土倒在了车踏板上。奶奶骂她,打她,说她又犯疯病,弄脏了她哥哥我爸爸的车。她抱着头嘤嘤地哭,我也跟着哭起来。车缓缓地启动了,越开越远,她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那么小……
我上了大学,学的专业是心理学。我知道如果当时我喊了救命,事情完全有可能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我还知道如果我能讲出她的病根,医生能做适当的心理治疗,她或许不会疯得那么厉害。可是,我什么都没做,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坠入黑不见底的深渊,却没能伸出手来拉她一下。
大学毕业前的那两个暑假,我都回奶奶家,陪着她,跟她说话,帮她梳头洗脸换衣服。邻居们都说我是个好孩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想求得良心上的安慰,哪怕是一点点。还有,潜意识里,我是想唤醒她,希望可以解开她心里的那个结。
她会跟我说:“蝴蝶可烦人了,花里胡哨的。”她还说:“我是老虎,一口吃一个。”她吃蒲公英花,把蒲公英小伞上的毛毛沾满身。
有时,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你是我吗?”又指着道上跑的小孩子说:“你看你看,那是我儿子……”
她安静时,我很想很想抱抱她。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漂亮的见人会羞涩温婉地笑的姑娘了。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在外面跑,脸又红又黑,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长头发也终于被奶奶一剪子一剪子剪得乱七八糟的。她的目光是呆的,不出去跑时,会很久很久地看天空。
我结婚那年,她32岁。一家人在屋子里吃饭,她站在院子里,隔着窗玻璃看着我们。我的心那一刻很尖锐地疼了起来。
我该用什么来换取她的青春和幸福呢?
我一直都在想,再过几年,我就把她接到我身边,跟她说说话,带她去看看电影,然后我们一起变老……
可是,她没给我这个机会,她走得那么义无反顾。据说她是在落水第三天才被打捞上来的,身体肿得什么衣服都穿不上了……
那天从她的坟前回家,我把发生在22年前的那一幕讲了出来,我说:“她是在替我受苦,是我对不起她……”
那个晚上,我梦见了蒲公英花盛开的田野上,她戴着蒲公英做的花环笑着向我走来,她说:“靓靓,我是来告别的!”
泪水就那样把我叫醒了。天边的月亮很亮,我的心很疼,很疼。
女儿上小学了,老师要填个什么表?问起孩子她爸,于是女儿不依不饶的问我要爸爸。
这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实在不愿提起,女儿那时还不到一岁,她爸是一个大货车司机,人们常说司机是一脚踩在油门上,一脚踩在鬼门关。但也有不少人干一辈子司机平安无事的,什么事儿都是事在人为,孩子小,死鬼每次出车我总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记得那天是拉钢板,钢板从车厢底部一直摞到大箱板以上,我瞧着就觉得挺玄乎,跟他说:“老公,我和孩子在家等你回来,路上小心些。”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每次总是这么两句话,你能不能来点新鲜的?”我只好不说什么,默默地看着他点火发动车,载重量20多吨的车缓缓驶出货场。
谁知那一去竟是永诀,第二天我见到他尸体时,我一下子摊倒在地上,那辆报废的车拖回来了,驾驶室被拦腰切成了两半,在高速公路上遇到了紧急情况,他一个急刹,车厢的上层的钢板在惯性的作用下猛冲向前,只看了一眼死鬼被分割成两截的遗体,领导和同事就硬把我架开了。
那以后我一直没动过找男人的念头,孩子小,别指望一个男人会为了别人的小孩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我怕孩子会受委屈,自己苦一点没什么,咬紧牙关坚持着。可是学校的老师打破了这个平静的生活,我得给孩子一个交代,托人再找一个男人,至少得把孩子这一关应付过去。
我们单位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姓李,单名叫高,这李高,是个工人,女儿学习好,留学加拿大,毕业以后就在加拿大找了一个洋鬼子,他自己在工厂里下岗了,老婆就跟他离了婚到加拿大去了。李高平日里打点零工,虽然年纪比我大十多岁,但跟孩子他爸长得挺像,不是为了孩子吗?委屈一下自己算了,就此结合了。
结婚以后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下岗以后生活拮据,基本上不在外面吃早点,跟我结合以后,每天要吃最贵的早点,我们这地方不像广州,一个早餐吃几十块,那是经济发达地区。我们这里最贵的是五块钱一碗的面,有鳝鱼面、财鱼面、肉丝面、猪肝面,李高要一碗鳝鱼面外加一碗猪肝汤,共计十元,另外再来一瓶两块五的稻花香酒,还要一包红金龙的香烟,一个早上就花去我二十多块钱。没跟他结合以前我自己早餐总是吃两块的素面,如今见到他这样的吃法,我自己连素面都不敢吃了,等着他吃剩下的或是汤或是水喝一点到嘴里就立马赶去上班,他自从结婚以后反倒不怎么打零工了,我一个寡妇,拉扯一个孩子就够不容易了,现在又添了一张嘴,真是有苦说不出。可是我们单位的有些人却说:“骚女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养一个吃软饭的。”我能说什么呢?只能打碎门牙往肚子里流血。我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当然我想过跟他离婚,一个当过几回寡妇的女人那名声该有多么的不好呀?
还算老天爷开眼,他前妻从加拿大回来了,说是在加拿大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一样,见前夫找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老婆,醋劲上来了,硬逼着李高回到她身边去,至此我才摆脱了这个不通人性的男人。
我们物业处经常要请民工来干一些清理下水道、化粪池等一些粗重脏臭的活儿,有一个常来我们这儿打工的中年农村汉子叫狄仁,我们站长听说他死了老婆,又没孩子,一片好心要介绍给我,其实我很犹豫,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不想在同一条河里淹死第三回,在哲学上在同一条河里淹死两回都是不可思议的事儿,但架不住站长一片好心就答应了,刚开始狄仁还把打工的收入交到我手里,老实巴交的憨态可掬。渐渐地我发现他对我隐瞒着什么,交到我手里的并不是他全部的收入,我问他:“你家里有老人?”他含糊其辞吞吞吐吐。于是我不再逼他,而是留神观察他,终于我发现他向家里寄钱,在我一再追问下,才知道他不仅有老婆,还有孩子,他编假话是为了好打工。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们没有履行结婚手续,只是同居,本来就不受法律保护。
我真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还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