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一辈子,遗憾一辈子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她和父亲的那点儿暧昧
记忆里,我6岁起就和她住在一个大院。
她是一个精致的女人,不太漂亮,但是很会打扮,举手投足间都很有味道。小时候,妈妈和其他阿姨都穿着黑色或者深蓝的衣服,只有她,经常穿一条大红的裙子,鲜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的丈夫在部队,一年才回来一两次。她和我父亲是初中同学,两家是世交。她管父亲叫“哥”,管母亲叫“嫂子”,家里的事情也习惯于让父亲帮忙处理。记得单位有一个岗位她可以报考,即使她的丈夫已经发表了意见,她还是等到我父亲回来,听了他的话才做的决定。
其实,她和我父亲从不单独在一起。可是即使混在一群人中,我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场不一般,非常默契。我总觉得父亲看她的眼神很温柔,而她在父亲面前也总是显得特别放松,甚至有些肆意。
我14岁那年,她离婚了,然后很快去了省城工作。我的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那段时间,父亲有些低迷,回家后总是习惯性地望向她住过的房子,夜里睡得也晚,说是夏日闷,坐在院子里台阶上乘凉的时间也格外长。
在母亲心里,她只是一个让人怜惜的妹妹。每次她回来,母亲总是高兴地做一大桌子菜,走的时候也会让她带走一堆东西。我对母亲常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女人,竟然主动引狼入室!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像个木头一样,对父亲和那个女人的暧昧无知无觉。我真想用力地晃动她的身体,让她醒醒,别再沉浸在自己的小日子里,看不清现实。
我想对母亲说出真相,可找不到证据。她总是表现得那么自然,落落大方。她喜欢和母亲一起挤在厨房里,她们有说有笑地聊着近况,轮流把菜端上桌儿来。父亲坐在客厅里,沏一壶茶,有时候看本书,有时候进去问下是否需要帮忙。一切看起来都是安静的、美好的,可我感觉就像鸭子凫水,表面风平浪静,水下如何的挣扎努力,只有当事人懂得。
她能喝点儿酒,但极容易醉,每次回来,都会陪父亲喝两杯。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聊天,母亲很少能插上话,可忙前忙后很开心。我气得又想去晃母亲了。母亲为什么这么迟钝呢?我有时忍不住想点醒她,又怕把真相戳破,反而会撮合父亲和那个女人。于是,我只好一边愤怒,一边纠结。还好,他俩掩饰得很好,我是惟一知道真相的人。
父亲送她去车站时,我总会自告奋勇地跟着。没有母亲在,他俩反而不怎么说话了。从车站回来时,父亲总是格外沉默。
她其实不常回来,母亲却经常念叨她。说她多不容易,一个人过日子,连个孩子也没有。母亲说的时候,父亲就会宽慰两句,说每个人总有自己的选择,她的性格从小就倔,各安天命吧。
日子飞也似的过,看不出父亲母亲的婚姻有任何变动的痕迹。我也顺利高中毕业,考入省城的大学。
报考志愿时,父亲坚持让我考省城的大学,因为她会照顾我。我心里很别扭,但是却说不出拒绝的原因。父亲送我去大学报到时,她在家里做了饭,给我们接风洗尘。小家被她收拾得既精致又有品位。那时候一年多不见她了,心里也有点儿想念。可是,父亲进屋后直接左转取拖鞋的动作太熟练了,让我的心一下子难过起来。看着母亲还在开心地东张西望,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她对母亲说:“嫂子你放心吧,雨儿交给我就好。”
我不知道她跟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像情人,可又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但我知道,这一生,我和她,注定了会楚河汉界,互不交融,无论她对我多好。母亲可以对她不设防,但我不允许自己助纣为虐。
我要一生一世守护母亲,而她注定是我的敌人。
一辈子,祭奠一份爱
她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常常来学校看我。没课的下午或周末,活动总被她安排得很丰富,有时候,她带我去参加读书沙龙;有时候,去看一场精彩的电影;有时候,带我去买些衣服,逛逛商场。
小时候,我别致的文具和漂亮的衣服都是她给我买的。现在,她又入侵了我的生活,我的洗面奶被她换成最温和的丝塔芙,衣服也换了风格,床头常有她买来的新书,第一支兰蔻口红也是她送给我的。
一次父亲出差来省城,顺便来看我。去洗手间回来时,我听到父亲在说:“不要太宠小雨,会把她宠坏的。”她说:“我没有孩子,把她当自己的女儿,只是她总对我有芥蒂。”
原来她也是能感觉到的。
吃完饭,我和她一起去车站送父亲,回来的路上,我决定摊牌:“我爸和我妈不会分开的。”她开着车,过了两个街口,才说:“没有人想让他们分开。”我冷冷地说:“你不想吗?别说不想,那就太虚伪了。”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我下了车,坐公交车回了学校。
我想我是伤了她的心,她之后没再来找我。只是偶尔的,宿舍管理员会递给我个包裹,有罕见的小影集、各种精致的本子,或者是个发夹、一些吃的,每一件,都很用心。有几次我想发个信息说谢谢,编完了短信,又删了。说到底,我还是怕。我不想被她的糖衣炮弹收买。
在跟她冷战期间,我跟一个男孩恋爱了。我全身心地投入,而他却无耻地劈腿,甚至说我不如那个女孩有魅力。背叛和侮辱,让我迅速地崩溃了。我没有勇气跟父母说,一个人死扛。那是我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候。我逃课、泡吧、喝酒,有几门课都挂了。我跑出去淋雨,发烧、头疼、胃疼,浑身疼,我甚至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但是,她来了。她替我请了假,带我回到她的小屋。
她沿途买了药,给我买了睡衣、拖鞋、牙刷,还买了鲍芹、蘑菇、牛肉。我在她家里,用的都是我喜欢的淡紫色,吃的都是我最爱的。我从来不知道她这么了解我,心里暖暖的。
我睡在有阳光的那间房,床软软的,屋子暖暖的,地板都泛着温暖,那是我那段时间睡得最踏实的一觉,醒来后已经是深夜了。
她坐在台灯下看我,问:“你是不是失恋了?”没等我回答,她就接着说:“都会过去的,什么伤都可以靠时间来治疗。”我悄悄地想:也包括她对爸爸的那些念头吗?但是没有说话。
早上,她带我去公园里跑步,沿着小路跑到山顶上,她说:“喊几嗓子,把心里的郁闷都喊出来。”吃过早饭,她带我去拍了一套写真,镜头下的我青春正盛。她说:“青春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财富,什么都可以再发生。”
她陪了我三天三夜。我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除了去卫生间和做饭,她寸步都不离开我,她像妈妈一样照顾我,连牙膏都是挤好的。
那天,她给我煲汤,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问道:“你爱我父亲吗?”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爱!但我只会在心里想想,不会跟你妈抢他。你妈那么善良,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疼,我一辈子都不会伤害她。我和你爸从来没做过不该做的事,一直清清白白。”
我相信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你对我那么好,是因为想补偿吗?”她说:“开始时是,可是疼你时间久了,就成习惯了。”
当我切身体会到得不到一个人的痛苦后,再也没办法无视她。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并且小心翼翼地不去伤害我和母亲。她的压抑和坚忍,让人心疼。
我终于发现,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每个人都会做错些事,谁也不是圣人。这人生,谁和谁的遇见,不能总如我们所愿。我决定原谅她,也原谅那个背叛我的男孩。我希望自己的下一次爱情,别再有这么多的遗憾。
我康复得很快,无论身体还是心灵。离开她家的那天,我第一次管她叫了一声“姑姑”。天变凉了,我会提醒她加衣,看到有适合她的小东西也会送给她。她的生日,是我陪着她过的,只有我们俩。
有时看她的背影,我会感觉很心酸。那条红裙子已经伴着她的青春消逝,现在的她,尽管保养得很好,依然能看出衰老的痕迹。她坚持不肯再婚,一个人默默地生活,偶尔去看望她的“哥哥”和“嫂子”。
用一辈子去祭奠一份爱情,到底值不值得呢?想她这一生,一定有各种的遗憾,或者,父亲和母亲也有吧。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在我大学四年级时,妈妈就因车祸去世了。当时那最后一学期的学费着实让我伤了脑筋,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了好几天,直到看见一家门口贴着“招聘”红纸的小店。一边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孩,一边手忙脚乱地给顾客递碟片的老板一抬头——神了,居然是我初中时的老师水汪洋。
秦焰是街对面天河大酒店的,据他自我介绍说是客房部的见习生,西装笔挺风度翩翩。每天晚上零点左右会过来借碟片还碟片。从第一天瞥到他意味深长的眼神起,我的心就不再长在自己身上,而是随着他伟岸的身影东飘西荡了。
我平时闲得无聊,又有太多的影碟看,所以难免手痒,写些所谓的影评给时尚杂志换几毛小钱。承人家编辑好心,稿费比吝啬鬼水汪洋给的工资高多了。有一次秦焰来换碟,正好邮差在外面叫:“王丫丫,稿费!”我签了字回来,秦焰一脸惊喜:“你就是写文章的那个王丫丫啊?久仰久仰,我经常拜读你的大作,妙笔生花,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好!”
“看看这张吧,新出的。”我拿出《向左走,向右走》。梁咏琪和金城武在《心动》中堪称赏心悦目的双璧,再次合作当然令人期待。
直到水汪洋过来给我送夜宵才打断了我们热烈的讨论,他不耐烦地把可乐、卤鸡翅、麻辣虾朝桌上一扔,大声说:“关门了关门了,哪有这么嗦!”我颇怪他多事,白了他一眼。
睡到半夜,手机响了。迷迷糊糊地接电话。秦焰说:“忽然就想和你一块儿看星星,我在酒店天台等你。”不等我回答,电话挂了。
从这座二十几层的高楼居高临下望下去,万家灯火各自闪烁,城市的霓虹和街上的车河流光溢彩富丽堂皇,一派太平盛景。秦焰和我相视而笑,在空旷的黑暗中紧紧依偎,迷离恍惚中长发飞舞仙乐飘飘,万千流星花雨般洒落,彼此唇上的温度化成世间最浪漫的柔情……
从此每天早晨,只要一开门,就会发现门前放着一束带露的百合。看见百合花,我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很好,干着活儿都会哼起歌来,连玲珑拿笔在我的账本上乱画也好像不那么讨厌了。
“这事儿奇怪,玲珑的脾气一直不好,为什么偏偏在你跟前不烦不闹?”水汪洋在影碟架子里穿进穿出时隐时现,远远地说。
“我也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啊,当然我们容易沟通了。”我笑。
水汪洋半晌不作声。我抬头看他,他却又缩进架子深处忙去了。
“喂,有没有兴趣做影碟店的老板娘?”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口了,反正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要转让这个店?”我手上劲使大了点,差点磨坏一张碟片。“生意这么好,没理由不做呀,再说就算你给我我也没钱接手。”
“我什么时候说不做了?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做这家店的老板娘?”
玲珑像只小鸟一样偏着脑袋笑嘻嘻地望着我。这孩子有点感冒。我脱下毛衣裹在她身上,再抽张面巾纸,狠狠地给她擦鼻涕。“要我卖身还债?!你是黄世仁呀?”
“呸,我只是怕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年过三十还独守空闺嫁不出去。”
本小姐会嫁不出去?真是多余操这份闲心。
秦焰不上班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到街上闲逛。在人来人往的春熙路步行街上走到脚酸,虽然什么也不买,可是心里满满的幸福仿佛要溢出来似的,好像就这样在人海中牵手了千万年。
我们买一个蛋筒在百花潭一人一口地吮吸;
我们在锦江边大吃麻辣烫;
我们在喧闹的网吧背靠背打传奇;
我们偶尔为一些小事怄气又很快迫不及待地和好……
我满足得以为自己是浸在蜂蜜中甜滋滋的樱桃小丸子,在没看见那张报纸之前。
玲珑要玩纸飞机,我就随手撕了半张旧早报给她折——水汪洋订的,我几乎从不看报。熟悉的面孔一闪,秦焰!我一呆,连忙拼起报纸,居然是新出炉的全市十大杰出青年,秦焰的身份是天河酒店的总经理,还是拥有酒店51%股权的大股东。
晚上秦焰来的时候,我把报纸递给他,无语。我们又一次爬到酒店的天台。这一次天上没有星星,北风凛冽,看样子要下雪了。
“我们结婚吧。”他拿出一枚戒指,仍然直截了当。像往常一样,他衬衣雪白皮鞋锃亮,眼神坚定腰板直挺,如同童话中翩翩而来的白马王子,却不管我肯不肯出演灰姑娘。
“明天我们先去财产公证,婚后生活最好实行AA制。另外,你在那个影碟店没什么前途,我安排你到酒店来,我们宣传部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一切安排都胸有成竹井井有条。可是,求婚时最关键的三个字他却忘了提——我爱你。良久,我垂下头:“让我想一下,行吗?”
“你不会接受不了我的观念吧?”秦焰疑惑地说。
“不,你考虑得很周到。”我笑:“只是我的脑筋比较笨,需要一点点时间来消化。”
我给水汪洋发了条三个字的短信:我走了。然后收拾东西出门,坐上迎面遇到的第一辆大巴。两个小时后,我已经置身于一个冷落的风景区。接下来的几天,我天天坐在荒僻无人的江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抽烟、唱歌、发呆。
我不喜欢热闹、张扬和纪律,害怕负责任,讨厌职场的尔虞我诈,习惯独来独往,没有大的理想和野心,对金钱也缺乏欲望。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相爱的人衣食无忧——所谓弱水三千,只饮一瓢耳。而秦焰则相反,他理智冷静深谋远虑,活力四射左右逢源,是商业社会里真正的才子。财产公证也好AA制也好,我都觉得可以接受。他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原本无可厚非,我只是有些心酸——直到现在我才有点明白,我们俩的脚步根本就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虽然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却不可避免地越分越开,越离越远。
原来,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隔了一道宽宽长长的街——我过不去,他也过不来。
我在无人的冬日江边慢慢走着,脑海里竟然浮出水汪洋的影子。
他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慷慨解囊,并且从没想过让我写什么借条;
他让无家可归的我住在他家里,自己和玲珑搬出去租房住;
他放心地让我管账收钱,从来没有疑神疑鬼;
……
忽然间我强烈地想念水汪洋、玲珑和影碟店,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与我血肉相连。
正值黄昏,大雪纷飞,灯火通明的影碟店里人来人往热火朝天,仿佛圣诞大片般的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墙角的电视里正在放《猫和老鼠》,玲珑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紧紧搂着我的旧毛衣。水汪洋一边忙着收碟一边心不在焉地往门口张望。他看见了我。
“愣着干啥,快来帮忙啊,都快累死了!”隔着老远,水汪洋冲我大声嚷,好像我只不过是刚刚溜到外面去闲逛了一圈回来。
这一刹那我彻底明了:家就在此,天荒地老。
“问你一件事。”忙到半夜关门,我叫住在门口埋头发动电单车的水汪洋,裹着毛衣的玲珑在后座上睡得像头可爱的小猪:“那个做影碟店老板娘的建议现在还有效吗?”
水汪洋倏地抬头,目光炯炯。漫天飞舞的雪花在他身后恍如奇幻的舞台效果。
“我想过了,做老板娘总比做打工妹强,所以,我接受你的建议。”是啊,当一个五岁小女孩的继母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必辛辛苦苦十月怀胎,也有人亲亲热热叫妈咪,对于我这种懒人,也可以算是给人生的一个交代吧。
我粲然地笑了起来。
我总不信人与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可是她走的那些天,我却一直都心神不宁。我一次又一次给家里打电话,问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终于妈忍不住说:“你姑姑没了……”
“没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去哪了,赶紧找啊?”
妈开始哭,我的心掉进了无底深渊。“一群孩子骂她,她追他们到河边,他们三绕两绕把她闪进了河里,正是涨水的时节,她再没上来……”
舟车劳顿往家赶。这期间,爸打过来电话说不用回去了,她已经葬了。我第一次跟父母发脾气:“她是我姑姑,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怎么她走都不告诉我一声呢?太过份了。”电话这端我的泪止也止不住,我不能原谅他们不告诉我就送走她,真的不能原谅。
终于还是到了家,站在了她的坟前。是个新垒的黄土包,上面用土块压着几张黄纸。我默默地站在那里,正是早春时分,她的新坟边上开着小朵小朵的蒲公英。她叫英子,还有十天就是她39岁的生日了。
我明白了这些日子的慌张,定是她不愿意没见我最后一眼就离开。我跪在地上给她送纸钱,眼泪再一次断了线,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恨不恨我……”
我比她小5岁。从小,爸妈工作忙,把我送到乡下奶奶家,小姑姑便成了我最好的玩伴儿。她看着我,给我剪纸花,叠纸船。她的手很巧,爸妈从城里捎来的娃娃,她会用毛线钩小裙子,用奶奶做衣服剩下的布头给娃娃做衣服。小姑姑爱笑,一笑腮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小姑姑,我歪着头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她长得更好看。
我淘气,为做蛋壳娃娃,磕烂了奶奶一筐土鸡蛋。奶奶兴师问罪,小姑姑赶紧都应承下来:“我挪筐时弄打的。”结果,笤帚头落到了她身上,她不哭出声,只是掉眼泪。我的心很难受,却不敢替她求情,生怕一说话露出马脚,惹祸上身。
从小,我就是个自私的孩子。有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那一份总是很快吃完。而小姑姑总是留啊留啊,最后我的没了,她又心软不肯自己独吃,让我眼巴巴地看着,只好再分我一份。我总欺负她:“我小啊,你还是姑姑呢!”这话一说,她就又把手里的月饼或是糖果再多分我一点。谁叫她是姑姑呢!
小姑姑越出落越漂亮,人柔柔的像一弯溪水,见谁都不疾不徐地笑一笑,坐在一旁,不像我,咋咋呼呼,大嗓门。
那一年夏天,我12岁,她17岁。
小姑姑初中毕业,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暑假,我回了乡下。
那真是个快乐的暑假啊。小河的水清亮得像块镜子,我跟小姑姑去河边洗衣服时,村里的婶婶们说:“瞧,靓靓长得简直就是照英子的模样扒下来的。”小姑姑抿着嘴笑,我噘着嘴:“才不是呢,我小姑长得多漂亮啊!”
小姑姑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白底上浮各色小花球的衬衫,拣妈妈不穿的牛仔裤。人高挑又朴素,像田野里骄傲开放的蒲公英。
山脚下有片林子,林子里有各色野花,我喜欢那些花。奶奶做完地里的活,回来时会采上一把,插进小瓶子里,放在院台上,能开很久。
那天小姑姑跟奶奶去地里种小白菜。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灵机一动,兴冲冲地去那片林子采花。
靠近林边没什么花,我仗着胆子往林子里走。林子深处,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牵引着我的脚步,突然我的背后有声响。现在想起来还脊背发凉,我拼命地往外跑,后面的脚步声与喘息声如影随形。我听到了小姑姑的叫声,我往一条小岔路跑过去,我身后追赶的人停住了脚步。
出了林子,我一屁股坐在土路上,身后的林子静悄悄的,我没见小姑姑出来。有人路过,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我说我乐意。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说我小姑姑在林子里,可能有事情发生。12岁的我,害怕说出那样的事,或是畏惧或是自私,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呼救。风穿过林子的声音很大,后来我一直不确定我到底听没听到小姑姑的呼叫声。
天渐渐暗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姑披头散发地从林子里出来,身上的衬衫被撕破了,胳膊上一道一道的划痕。小姑姑目光凶狠地看着我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能说。说了,我就不活了。”
我使劲地点头,再使劲地点头,点着点着我就哭了。我并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那一定是极可怕的事。
没到家,奶奶从另一条路走来,只注意到我:“去哪疯了,我跟你姑姑分头找你……”抬眼看到跟在后面的小姑姑,小姑姑连忙跟奶奶说找我时不小心从土坡上滑了下去。奶奶骂她败家子,好好的一件衣服又报销了。
晚上,跟我睡一张床的小姑姑一直在哭。
事情发生的第三天,我给爸爸打电话,说我想学钢琴了,让他来接我回去。
我匆匆逃开了,我走的那天,小姑姑没出来送我。
高中开学的日子,小姑姑来城里了,可是,她不是来上学,而是来看病的。奶奶用袖子抹着眼泪,说:“也不知道怎么就魔怔了。天天缠一脑袋花坐在林子边的土路上又哭又笑的,好的时候,跟好人一样……”
吃饭时,妈妈给她夹菜,她夹给我。我再夹给她的当儿,她突然翻脸摔了碗,大哭:“你们都欺负我,我不吃,饭里有毒……”
奶奶拉她,她甩开奶奶,奶奶气急了,给了她一巴掌。她白皙的脸上立刻呈现清清楚楚的五个指印。
去医院看精神科,医生说她可能是受了什么精神刺激,要想治好病,得找到病根。可谁也不知道那个病根,除了我。
那些日子,我每晚都做噩梦。我记得她恶狠狠地跟我说林子里的事我要是说出去,她就不活了。我也害怕奶奶和爸爸怪我不听大人的话,一个人去林子采什么花。
我一直沉默着,装聋作哑。
小姑姑疯了。每天在村子里游游逛逛,被一群孩子追,或者追那群孩子。
偶尔好时,她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光下,任凭奶奶给她梳头、洗脸,仍然是俊俏的一张脸。我们渐渐习惯了她的疯。我们一家人回去看奶奶时,她不在,吃饭了,奶奶也不让找,她说:“不回来,咱们吃个消停饭。”
我们都让自己变得麻木了,把她当成了拖累。奶奶说她是要帐鬼。
可她是喜欢我的,见我回来,会赶紧跑出去,半晌拿回来一把野花递给我。还有一次不知从哪弄来一只野鸭蛋,她说:“好吃。”
又一次,我们坐的车刚要开时,她急急火火地跑过来,怀里抱着很多的蒲公英,春天,我们那管蒲公英叫婆婆丁,挖回来蘸酱吃。她拍着车门喊我的名字,车门开了,她把衣襟里的婆婆丁连泥带土倒在了车踏板上。奶奶骂她,打她,说她又犯疯病,弄脏了她哥哥我爸爸的车。她抱着头嘤嘤地哭,我也跟着哭起来。车缓缓地启动了,越开越远,她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那么小……
我上了大学,学的专业是心理学。我知道如果当时我喊了救命,事情完全有可能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我还知道如果我能讲出她的病根,医生能做适当的心理治疗,她或许不会疯得那么厉害。可是,我什么都没做,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坠入黑不见底的深渊,却没能伸出手来拉她一下。
大学毕业前的那两个暑假,我都回奶奶家,陪着她,跟她说话,帮她梳头洗脸换衣服。邻居们都说我是个好孩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想求得良心上的安慰,哪怕是一点点。还有,潜意识里,我是想唤醒她,希望可以解开她心里的那个结。
她会跟我说:“蝴蝶可烦人了,花里胡哨的。”她还说:“我是老虎,一口吃一个。”她吃蒲公英花,把蒲公英小伞上的毛毛沾满身。
有时,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你是我吗?”又指着道上跑的小孩子说:“你看你看,那是我儿子……”
她安静时,我很想很想抱抱她。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漂亮的见人会羞涩温婉地笑的姑娘了。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在外面跑,脸又红又黑,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长头发也终于被奶奶一剪子一剪子剪得乱七八糟的。她的目光是呆的,不出去跑时,会很久很久地看天空。
我结婚那年,她32岁。一家人在屋子里吃饭,她站在院子里,隔着窗玻璃看着我们。我的心那一刻很尖锐地疼了起来。
我该用什么来换取她的青春和幸福呢?
我一直都在想,再过几年,我就把她接到我身边,跟她说说话,带她去看看电影,然后我们一起变老……
可是,她没给我这个机会,她走得那么义无反顾。据说她是在落水第三天才被打捞上来的,身体肿得什么衣服都穿不上了……
那天从她的坟前回家,我把发生在22年前的那一幕讲了出来,我说:“她是在替我受苦,是我对不起她……”
那个晚上,我梦见了蒲公英花盛开的田野上,她戴着蒲公英做的花环笑着向我走来,她说:“靓靓,我是来告别的!”
泪水就那样把我叫醒了。天边的月亮很亮,我的心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