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张小民的大学生活
看了题目,你可能就会问了:傻子怎么能考上大学呢?那我问你,你有什么理由说傻子就不能考上大学?因为你根本就没见过傻子去考大学,所以情有可原。但你还是没弄明白一点,一个傻子,并不是说他大脑的每一个部分都傻,而是一部分傻,一部分不傻,当然也有全傻的。张小民属于前者,所以他考上了大学,至于他哪一部分傻,哪一部分不傻,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张小民宿舍里其他五个人都是明眼人,所以开学第一天,室友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张小民已经习惯了,如果不怪就不正常了,然而室友们都试图并且希望让这种眼神转瞬即逝。但是有许多人故作聪明让这种眼神多持续一会儿,以便让人家知道他是一个明眼人,可往往事与愿违,张小民身上有一种光,神圣、神秘、不容亵渎。
大学开学第一天,傻子张小民就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他放好行李,收拾好床铺,然后走出校园准备适应一下周围的环境。他边走边陶醉:我是真的考上了大学,这里就是大学,十年寒窗苦没有白吃。想着想着,他的鼻头就酸酸的。
“应该高兴的,要珍惜!”张小民咬牙吞下这句话,在心里用了一把劲,然后仰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蓝天。就在他努力地不让眼睛里的液体流出来的时候,右胳膊突然被撞了一下,他急切地收起目光寻找那个莽撞者。是个姑娘!背个小背包,撒腿狠命地跑着,好像在百米冲刺。再往前看,还有一个手持钱包奔跑的家伙,不时地回头,一脸惊慌。“贼”,这个词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中,怎么办?追!于是他甩开膀子,放腿追起来。经过姑娘身边时,他朝她笑笑:“我来!”眼看就要追到贼了。
贼却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慢慢地从背后抽出一个明晃晃的物件一一刀!张小民却毫不畏惧,大喝一声,冲过去便将贼扑倒在地,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制服了。
上述是一个目击者描述的版本,也是最流行的版本。而当我采访张小民时,他却提供了一个全新版本:哎呀,那贼也真是的,拔刀也快,我看见刀时已经来不及了,吓得我半死,大叫起来,留不住脚,好像还被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就趴在了他身上。我这170多斤肉,想从他身上起来也不太容易,好不容易起来了,他却被我压晕了。
于是全校新生第一次大会上,傻子张小民就被拉到台上发言。张小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顿时手脚无措。领导一看场面即将失控,就找人简述了张小民同学的光荣事迹,最后只让他补充两句。于是他拉拉衣角,对着麦克风“喂喂”两声,小心翼翼地憋出一句:“我真的希望那个贼没有受伤,我……”还没有等他表达完整,台下如潮的掌声已经淹没了后半句话。很快,傻子张小民成为了正义、爱心、幽默的化身。背包姑娘更是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个钱包里有她一年的生活费,她逢人就说是张小民救了她的命。
当然张小民同学做的每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并不都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大一下学期,他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义勇为了,于是他下晚自习后专挑又黑又偏的小胡同走。老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不要命的被他撞上了。前面的两个黑影,一看就知道是一男一女,男的似乎拿胳膊扣着女的脖子,女的似乎还说:不要、放开……张小民脑袋一热,这不是电影中经典的挟持场面吗?“不许动,举起手来!”这招果然见效,男的一下子就被唬住了,张小民还不过瘾,一个飞脚上去将他踹倒在地。他想从女的眼中找到一些崇拜,但是那女的却一声尖叫:“来人了,打死人了!”张小民就稀里糊涂被扭送到了保卫部,原来是一对情侣在打情骂俏。
张小民从来就没有感觉这么失败过,他也开始注意到,校园中类似那晚的“挟持”事件越来越多,甚至还是在光天化日下进行的。一刀下去不过是个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这样鼓励着自己。于是他问室友做什么样的事才算作英雄,当然他没有这么直白,他想了好久,换了一种自以为适宜的说法:“告诉我什么是你最困难的事,哥哥我帮你。”室友斜了他一眼,苦笑道:“四级,你帮得了吗?”“居然是这个事啊,”张小民松了一口气,“我帮你!”“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是想想自己怎么过吧!”室友扔下这句话就拿起词典离开了宿舍。
没有英雄过不了的关,自从大一的那次表彰后,张小民就在心里称自己为“英雄”。从室友扔下话的那天起,张小民便“神龙不见首不见尾”,像蒸发了一样。室友整整两个月没见过他了,早上室友爬起来的时候,张小民的被子已经叠好了;晚上睡觉前,大家互相提醒着给这个家伙留个门。只有个别人半夜方便的时候,才能看见他一张流着口水的睡脸。英雄就是英雄,傻子张小民用同样的方法在大二上学期过了英语六级和计算机三级,还拿了一张原本打算考着玩的导游证。没有英雄过不了的关嘛,他常常在心里窃喜。当然还有一句千百年的古训: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女孩虽算不上美女,但也脱俗,从大一开学那天她撒腿跑的架势就可以看得出来。想必大家已经猜出来了吧,是的,就是那个背包姑娘,当然现在已被张小民称作了“小包包”。
在我采访这一段的时候,张小民极力回避,被我逼得实在无奈才透露了一点:一个漆黑的夜晚,张小民嘴里唔哩哇啦背着单词,迷迷糊糊朝宿舍楼走去,突然响起一个女生的声音:“请留步!”他顿时清醒了大半,抬眼一看,对面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头长发随风飘来飘去。这时女孩格格笑起来,张小民顿时毛骨悚然。“聂小倩!”——他的第一反应。他不怕人,但是怕鬼。他想逃,却双腿发软。“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聂小倩”幽幽地说道。“我不是宁采臣,你别找我!”他脱口而出才知道失言了,赶紧补充道:“我是说,我不认识你,也没有救你的命。”“你忘了,大一开学,我的钱包被……”接下来,张小民就不愿意再透露了,他说“小包包”不愿意让人家知道是她先追的他。有了“小包包”,开销自然就大了,于是张小民就不得不考虑在暑假做些什么。张小民在清理垃圾的时候翻出一张导游证,于是就拿着它去旅行社问问。人家问会说英语吗?张小民还没反应过来,就答非所问说已经过了六级。倒是人家倒吸一口冷气,重点大学的高材生来这里做导游?!最后鸡啄米似的点了头。于是两个暑假四个月下来,张小民已经跑了泱泱中国的四分之一,算上工资和不菲的小费,张小民共赚了将近一万元。
有了钱,怎么花是个问题。“小包包”建议给她买几本考研参考书,然后再报个名,但傻子张小民似乎没听懂,参考书买了两套,名字报了两个。往往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性。英雄也是成功的,按照这个逻辑,“小包包”似乎也成了伟大的女性了,所以“小包包”就顺利地考研过关。当然“小包包”是成功了,按上述成功定理反推,英雄张小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也过关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嘛。
当周围的人都在忙着找工作的时候,张小民正在球场和几个低年级的学弟切磋球技,不过此后的学生已经不再称他为“傻子张小民”了。张小民的大学生活似乎提前结束,但又还没结束。“我真的考上研究生了,是真的,要珍惜。”张小民仰起头,眼睛坚定地看着蓝天,然后对我说出这句话。
坐在我身后的男生姜新强,与我住在同一个社区。
课堂上,我总是想回头看看他在做什么,每次有这样的想法时,心中总是充满羞涩——我只是把身体略向后边偏转一下,然后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正在读一本书,或是正在算一道题。
有时候,我就保持这种略略偏转的姿势,瞟着姜新强的身影开始发呆。讲台上的老师看见我走了神,就站在讲台上喊:“哎哎,下边那位女生,想什么呢,注意听讲了。”我才猛然醒悟过来,坐正了身体,脸立即红起来,低下头,惊惶失措地听老师讲课,但什么也听不进去,因为心跳的声音掩盖了老师的声音。
姜新强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我常常会这般身不由己地要去“瞟”他的存在。于是我会抱怨姜新强为什么要坐在我的后边,我也会抱怨自己为什么把心思倾注到一个男生的身上。但是当姜新强真的离开了这个座位之后,我发现自己更加烦乱如麻。有一次,姜新强请了两天的假没来上课,在那两天里,后边的座位空空的,我的心也是空空的,还无比焦躁,有世界末日的感觉……
我看过一些青春期心理的书,书上常会有这样一句话:哪个少女不怀春。但我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喜欢上了姜新强,一个女生喜欢一个男生,让我非常不安,羞于告人。
姜新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对人非常好,有耐心。有一周我生病在家,老师就派姜新强给我捎作业,顺便给我补习一下当天的功课。姜新强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一遍,再讲一遍。我从没有体验到一个男孩会对女孩这般耐心,我感觉自己非常依恋姜新强的这种耐心。
我总是想报答姜新强为我付出的细致和耐心,但是姜新强却一直没有生病,所以我的这种心愿总是没有机会达成。有一次放学后,教室里恰巧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吞吞吐吐地对姜新强说:“我,我想谢谢你。”
姜新强惊讶地问:“谢我什么?” 我说:“就是你给我补课的事。”
“噢,那是老师安排的,没有什么好谢的。”姜新强非常平静地回答我,然后就收拾好自己的书包离开了。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因为失去了单独倾谈的机会,非常失落。
上自习课的时候,姜新强忽然从后边喊我:“小薇,有没有三角板?”
姜新强忙着做一道题,也不抬头,伸着手向我借文具。我急忙找到自己的三角板向后边递过去,谁知在慌乱中却把自己的手连三角板一同伸进了姜新强张开的大手中。姜新强感觉有“三角板”送过来,就握住了,连我的手也握进了他的掌中……
或许姜新强做题太投入,居然没发现他的手正握着我的手。大约过了几秒钟,姜新强才发现他手里握住的不仅是三角板,还有一只女生的手。姜新强笑了笑,松了手。我也松了手,三角板轻轻落在他的桌面上……
那几秒钟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僵住了,没有立即抽回自己的手一是因为不愿意抽回?还是怕打扰了姜新强的解题思路?
后来,我总是很偏执地认为,一定是姜新强故意拉住了我的手。于是我又多了一种心思,总是想找机会问姜新强为什么愿意拉住我的手,只是我总开不了口去问他。
一年之后,我要转学了,鼓起勇气单独找到姜新强,问:“你为什么会拉住我的手?”
姜新强一脸茫然:“拉你的手?拉过吗?不会吧,你开玩笑吧。”
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强忍住了。那真是一次伤感的离别,一次无聊的询问——我的感觉,姜新强根本没懂。真的,年少的我们没有必要为一次牵手想得太多。
在洛杉矶UCLA学拍电影时,教拍纪录片的裴若忍教授要我们两个人一组,一星期拍出一部5分钟的纪录片。
有四点要求:
第一,要拍人,不要拍小动物,尤其不准拍家里的小猫玩毛线球的一天。
第二,要朴素。一星期只够粗糙地拍,不要搞得太花哨,浪费时间。
第三,不准用旁白说明,影片要单靠影像发出力量。
第四,不准找人来演。不管你拍街边乞丐,还是硅谷神童的纪录片,一律不准找人来演。找人来演,一定会被发现,一定成绩不及格。
我正考虑着可以找谁搭档时,麦锁门向我走来:“康永,我有好点子,跟我搭档吧。但是,有交换条件。”
“什么条件?”
“教我轻功。”
“对不起,我不会轻功。”我苦笑。
“那点穴,你教我点穴吧,一指别人,别人就动不了的那个东西。”麦锁门眉飞色舞。
“我也不会。”
“不,我一定要学会一样功夫。我从小就梦想学会中国功夫。那你会什么?你一定要教我一样!”
“我送你一柄木剑,教你三招剑法,可你必须答应我,学会之后,这三招只能用于行侠仗义,不准用来欺压弱小。”
我7岁开始学唱京剧,花拳绣腿、华而不实的三招剑法,总还凑得出来。我到洛杉矶中国城买了一柄木剑,找了本印刷模糊、门派可疑的剑谱,在里面随便找了三招姿势夸张、很有架势的剑招,“传授”给麦锁门。
我选的三招,一招指向小腹,一招指向胸口,一招指向喉咙。麦锁门爱做游民打扮,向来就有点反政府倾向。我猜想他“行侠仗义”的假想敌,应该是洛杉矶警察,所以跟他喂剑招时,总是拿根和警棍差不多长短的棍棒,向他慢慢逼近。
木剑比警棍长,麦锁门使出剑招,总能后发先至,剑尖不是直奔假想敌小腹,就是直指咽喉,非常威风。几次比剑下来,麦锁门喜不自胜。
等到交作业的前一天,麦锁门得意地拿了片子放给我看。
我目瞪口呆。画面上竟然是快动作的女子更衣室的景象,只见妙龄女同学们卡通人物一般,涌进涌出,脱衣穿衣,环肥燕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二天,裴若忍教授在课堂上验收大家拍的纪录片。
放了几部,都很无聊,大家开始打呵欠。轮到麦锁门跟我的作业上场,全班同学一下就瞪大了眼。穿得很少的UCLA女学生们,像装了超级发条的洋娃娃般脱换运动服。画面上出现第一个女生时,就有男生怪叫欢呼了。画面上女生越多,教室里欢呼越热烈,5分钟匆匆播完,只听一阵惋叹,夹杂着口哨与“再播一次”的声音,仿佛置身于摇滚演唱会。
教室的灯亮起,裴若忍教授脸色铁青。
“是谁给你们特权,让你们用这种下流的偷拍,来羞辱‘纪录片’这三个字的?”
我不敢接话,麦锁门开口了:“教授,你提了四项要求。你要我们拍人,这些美丽的女生,都是人;你要我们朴素不花哨,我们也够朴素不花哨了;你要影片不靠旁白,自己发出力量,我们片子的力量,刚才全班已经证明过了;最后,你不准我们找人演,我们完全没有叫人演,拍的都是最真实的。”
裴若忍教授两眼快要喷出火来。
“这是偷拍的下三滥行为!”
“所有的纪录片,都是偷拍。偷拍长颈鹿交配,偷拍快病死的土人,偷拍一朵花盛开,一棵树枯荣,都是偷拍,差别只是偷拍的程度不同,被拍的对象会不会抗议而已。”麦锁门顶嘴。
“你侵犯了这些女孩子的隐私,你犯法了,知道吗?”
“我拍完以后,一次也没播放出来看过。我只是交作业,不是拍来看的,是教授您叫我们公开播放的。”
“难道现在你又想诬陷我是共犯?”裴教授的脸由青转红,由红转黑,似乎可以看到白烟从他头顶冒出来。
裴教授咬牙切齿地问:“纪录片是为了传达信息……你拍的这种下流东西,传递了什么鬼信息?是要告诉我们,UCLA的女生都很健美吗?”
麦锁门愣了三秒,突然指着我说:“这由康永来回答。”
我大吃一惊,来不及反应,看着快气死的裴教授,深吸一口气,说:“呃……所有动物,只有人类穿衣,穿了又脱,脱了又穿,呃……从东方哲学的角度看起来,实在,实……在……叫‘庸人自扰’。”
西方很多受过教育的人,只要听到“东方哲学”四个字,总会稍微动摇一下、迟疑几分。我急难之中,不得已扯出来的这几句话,竟然听得好几个美国同学微微点头。
麦锁门得寸进尺,竟然还有心情对我竖起大拇指,然后节外生枝,指着那组拍牙医治牙的同学说:“那他们拍人钻牙齿,又有什么信息?”
那组无辜的同学吓得跳起来,分辩说:“呃,牙……牙齿洗了又脏,脏了又洗,所有动物,只有人类洗牙……呃,庸,庸,庸人自扰。”
全班大笑鼓掌,裴若忍教授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大喝一声:“全是狗屁。”然后气冲冲走出去。
裴教授前脚踏出,后脚众同学立刻围住麦锁门,竟然都是要拷贝一份的。这下,麦锁门可神气了:“5美金一份,5美金一份。”
事情过了三天,我一直坐立不安,想着要怎么样找个说法,向裴教授谢罪,求他给个机会,让我补拍作业。我情愿深入险境,去拍吃人族的晚宴纪录片,进贡给他。
作业成绩发下来时,我竟然得了最高分“A+”。
我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去找麦锁门,发现他也得了“A+”。我惊骇莫名:“麦锁门,你对裴教授做了什么?”
“嘻嘻,没什么……”麦锁门拿出一副双节棍,“你教我打双节棍,像李小龙那样。”
“麦锁门,你到底做了什么?”
麦锁门贼兮兮笑了:“我跟踪了他四天,拍到他偷偷跟秘书小妞约会跳热舞。我把影片加照片加底片都交给了他,一个条件都没开哦。”
“你,你,你……”我指着麦锁门,说不出话来。
“从东方哲学的角度来看,这一切都叫庸人自扰,啊打——”他摆了个李小龙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