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Ⅰ

在这座城市经历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天的时候，他也在经受着人生最寒冷的冬天的考验。

那时的他，不知道该怎么摆脱眼前的困境，只知道一个人醉倒在一个废旧的桥洞下面，能够换来片刻混沌的宁静。在一个半醉半梦的夜晚，他遇见了她。或许她也在经历着自己的坎坷，或许她只是单纯的同情他，他没有计较个中的缘由，反正他和她注定似的相遇，然后用了最直接、最成人的方式来宽慰彼此。酒精的麻醉，肉体的欢愉，让他彻底忘却了危机，彻底抛下了压力，把他从近乎崩溃近乎自我放逐的边缘拉了回来，让他重新鼓足勇气去直面这一场生死攸关的人生历练。

终于，他的人生重新回到既定的轨道，他也无需再用买醉来逃避现实，而那个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名字不知道来的她，也消失在废旧的桥洞下面。当他无比清醒地站在桥洞下面，任凭凉风灌进身体，他再也找不到关于她的任何蛛丝马迹，甚至留在身体的欢愉的痕迹都悄然散去。三年后，他有了生命的另一半。就在春意盎然的新婚之夜，看着躺在床上风情万种的妻子，他忽然从酒宴的醺醉中清醒，然后，记起了她的笑脸。

那是一段插曲，却永恒地留在了他的生命圆舞曲里。

Ⅱ

玩过家家，他只要她做他的新娘，一个比他高一头的男孩也要当新郎，他不愿意，结果他被摁倒在水泥地上被几个小男孩一起揍，即使脸蹭破了，嘴角淌出血来，他依然不松口，最后那群孩子一哄而散，只剩下他和一直在旁边抽泣的她。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她的面前，虎虎地对她，长大了，我要娶你做我的新娘。她懵懂地点点头。那一年，他6岁，她4岁。

那一天，他反常地没和她一起去上学。她第一次自己走过那条长长的寂静的小巷，心里却总是上上下下地忐忑不安。看着旁边的课桌空旷得让人心慌，她还是忍不住破天荒地撒谎骗老师，请假出来去曾经他带她去过的所有地方去找他。最后，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找到了躺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呻吟着的他。她跑过去扶起他，他却一把将她推开，瓮声瓮气地说，你给我回去上课。她哭，他却倔强地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开。她看着他的背影说，我一定会做你的新娘。那一年，他16岁，她14岁。

她考上了一所全国知名的大学，走的那天几乎整个巷子都沸腾起来，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到车站去送，她在熙攘的人群里寻找，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接下来的四年时间，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几乎消失在她的世界。她每一星期都要写一封信给他，却都以原址查无此人的原因退了回来。可她一直不停地写，一直写到她研究生毕业，一直写到她新婚的前一夜。然后，在她熟悉的那条长长的寂静的小巷的尽头，看到了带着一脸沧桑和倦怠、眼窝深陷，抽着劣质烟的他。她跑过去一把甩掉他嘴上的烟，然后把炙热的吻深深地印在他红紫色的唇上。要我吧，带我走。她喃喃地说。他没说话，只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那一年，他26岁，她24岁。

Ⅲ

他和她喜欢在周末的晚上，一起去城市最角落里的那家咖啡店去消磨时光。

在整座城市都陷入放纵般地喧嚣中的时候，那家咖啡店安静得像是穿越进了末世。空荡荡的厅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拉长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他习惯看着她小声地叙说这几天公司的趣事，她习惯听着他的声音，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从不曾问起，她和她的男人生活过得怎样；她也从不想知道，他和他的女人时候还会分享彼此的温暖。他和她都知道也都心照不宣地肆意分享着当下这段专属的短暂却温馨的时光。

只是当店员冷冷地抛过来一句“我们要打烊了”的时候，他和她才会从座位上站起来，彼此像是陌生人似的礼节性地握一下手，然互道一声珍重，便一先一后离开咖啡店，各自朝向相对的方向，消失在到处弥漫着颓靡味道的夜色里。

他推开家的房门，家里早已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他的那个她早已抱着女儿沉沉睡去，他也只是轻轻地脱下外套，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看着QQ里那一片灰白色头像，不由得叹一口气，和衣躺倒单人床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他去了哪里，只要他按时把房子的月供存到银行卡上，他就会获得完全的自由。

她回到家里时，儿子的房门紧闭着，卧室里依旧盈满着她的那个他的鼾声。她早就习惯藉着月色，穿过一片狼藉的客厅，看着厨房里横七竖八地放着的碗碟，她还是下意识地挽起袖子，拧开龙头，用冰凉的自来水把那些碗碟冲洗干净，一一放回橱子里原来的位置上。带着一身疲倦，她轻轻地躺在大床的另一边，望着眼前那个已经近乎陌生的背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却迟迟无法睡去。或许，这又将是一个了无睡意的夜晚。

只有捱到下一个周末，他和她巧合似的重逢在那家安静咖啡店里，他和她才觉得这生活原来还有那么一丝温情存在。

Ⅳ

他很幸福。

至少，他觉得自己很幸福。虽然，他没有车子，没有房子，手里的票子也不足以给她想要的生活。可她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无论是一个人刚刚走出校门面对现实迷茫时，还是一个人在商海里起起伏伏几次都差点倾覆时，她都陪着他一起走过风雨，一起经历寒冷，一道迎接水泥管里的黎明。

所以，他觉得很幸福。他暗自对自己说，一定要让她过上幸福的日子，把她风风光光地娶进门。然后，他去做小工，当保安，给人搓澡，帮人讨债……他的手上，有厚厚的老茧，他的肩上有着斜斜的一直到胸口的刀疤，可他的心，一直不曾变冷，一直坚持着。这些事，他都不曾告诉过五年前他执意给送回家的她，他只怕她会担心。

五年后，他终于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再三年后，他终于在那座繁华的城市站稳了脚跟，他迫不及待地开着自己买的第三辆宝马车，向着家乡的方向一刻不停留地飞驰而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到家乡的那一天，正好是她出嫁的那天。整个小城市都在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而沸腾着翻滚着，而他就像是一尾洄游的鱼，悄无声息地游到婚宴上，看着满脸红光的她，满心欢喜地接受了面对面站着的一个胖子为她戴上的镶着硕大无朋钻石的白金戒指。

只要你幸福，我就是开心的。他流着泪对自己说。然后，他从婚宴上消失，从那一片沸反盈天的喧嚣中悄无声息地离去，像一条洄游的鱼，游回了属于自己的天空，永远地游出了她的世界。

Ⅴ

如果不是那一天开往那座陌生城市的火车晚点，如果不是她乘坐的开往那所他向往已久的大学的班车遇上堵车，如果不是她一个人拖着沉重的皮箱站在校门口无助地大口喘气，也许她就不会遇见原本早就该离开学校却因为忘了一串钥匙而回来的他，也许就没有接下来关于他和她的。

他和她就像校园里所有热恋的人们一样，经历了所有恋人们都曾经历过的温暖，甜蜜和浪漫，校园每一个隐秘的角落也都留下了属于他们的细语呢喃和悱恻缠绵。他为她许下了和别人一样的海誓山盟，她也为他献出了自己青春和纯真。时间缓缓流淌着，一切都是那么顺遂人愿，一切都是那么波澜不惊，每一个满溢着幸福而无眠的夜晚，她总会幻想着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蔓延到大学毕业后，延展到以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这一辈子剩下的所有时光里。直到临近毕业的那一个突如其来的晚上，她无比清晰地看见，他把象征着爱情的吻深深地印在另一个穿着入时的女孩的额头上。

她问他为什么，他的嘴里只是反复玩弄着“分手”这个字眼。当她知道那个女孩是这座城市的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且为他许下了一个优厚的前途时，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释然。毕业那天，她站在校门口，一直看着两扇大门慢慢阖上，然后，她很潇洒地冲着承载了四年记忆的校园挥了挥手――

再见，我的青春；再见，我的爱。

Ⅵ

我有了。她的话音很轻，却透着坚定。

打掉吧。他的话很无奈，却也很执拗。

真的么。她开始怀疑眼前的这个人，昨天还在温柔地轻吻她的发梢，怎么今天却像个雪人？

我们都还年轻，不能给小生命带来幸福。他叹息。

唔。她承认。

……

我有了。她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你没有吃药么？他挣脱她的怀抱。

为什么总是我？她拼命忍着眼泪。

难道你不爱我么？他认真有略带残忍地反问。

难道这就是爱？她不解。

你还是不够爱我。他开始叹气。

第二天，她还是一个人，打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也打掉了他们的关联。

Ⅶ

十年前，每天他和她都一起上学，放学。

尽管，他住在城市的西南，她的家在城市的东北，学校则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他一直都是早早地来到她家楼下，等她吃过早饭一起骑车匆匆忙忙赶到学校上自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她的教室门口，他才回到自己的教室座位上，趁着老师还没来检查迟到情况，从书包里掏出早已冰凉的烧饼，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一边想着刚在一起走过来的甜蜜，他还是忍不住咧开嘴嘿嘿傻笑起来，他的同学总会笑他，你看你那一口大白牙

十年后，每天他都和她一起上班，下班。

总是在回忆起那段上学时的经历时，他会不自觉地紧紧抱住她，开玩笑似的对她说，我的胃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你可得照顾我一辈子。她总会一把推开他，嗔怪似的说，让你平白无故地骗了我一个大活人来，你够占便宜的了。然后，他看着床头摆着的一家三口甜蜜的照片，不由自主地咧开嘴嘿嘿笑起来。

耳边，她柔柔地笑着说，瞧你那一口大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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