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要说世间待客，论实诚者，莫过于乡人了。我们那里山村家户，都好养鸡，养鸡不是为自家吃。倘逢喜事，宰只鸡，烧或炖了，上席用；遇上年节了，杀只鸡，敬奉祖位，自家并不吃，等来走亲的了，才端过那只敬过神的鸡；自家串亲也是一样，养鸡好似为客而养。乡野待客物乏，养鸡自然成了农户每年必做的一件事，仅仅次于庄稼种播。我们那里人爱养鸡，更会养鸡，养法自称一绝，当鸡崽（公鸡）长到两三月左右，便有操此手艺的“劁大夫”挨家挨户给鸡崽动手术，阉后的鸡我们叫它“炖”鸡，好似专为将来炖吃的鸡，从此没有儿女情长，专心长肉，这种鸡肉口感好，也很营养，长多大肉都不柴。
我要说的这只鸡，是个前所未有，超例外的鸡。我读王小波《一直特立行走的猪》，那是一只特别特例靠自我奋斗实现了自由的猪。我敬佩那只超群的猪，如同我一直怀念那只终生难忘的鸡一样。
开春，母亲央人挑来十多只公鸡崽，在这群鸡崽中，有一只很早就表现出不一般来，野，霸道。啄食时别的鸡都不敢上前，最初有犯上作乱者，被它不客气地追啄的满院乱窜，落羽纷纷，如是几次，自成为王。母亲端来鸡食，别的鸡都在食盆周边打转，不敢趋前，等那只王者食饱，打着饱嗝走远了，才争先恐后的扑过来。母亲有几次，心存不满，挥舞着赶开了它，却也奇怪，没有一只鸡敢上前来啄食。那只不一样的公鸡，披着一身油亮的黑羽，因为多食，看起来要比别的鸡大许多，耸立的红顶冠，饱满结实，红亮；两只翅膀展开，晒太阳时，亮闪闪的。那时我刚刚学过一篇课文，“我忽然发现窗玻璃上外停着一只蝴蝶，正对着朝阳，扇动着那对彩色的翅膀”。
从此，我就叫它“蝴蝶”。
鸡们长到三两个月了。“劁大夫”来到家里，母亲一只一只抱来，“大夫”一刀一个，顺手一抹药，随手丢开，丢开的鸡立马就没有了野性，紧收翅膀，龟缩在一起，“咯咯”声变成了“咕咕”了。轮到蝴蝶，母亲网住，抱在怀里，递给大夫。说时迟，那时快，我觉得这句话很适用在这里的，就在大夫刚要接手的一刹那，蝴蝶用眼睛看不见的迅速，狠狠啄了那只伸过来的手，紧接着又补啄了一下。我想蝴蝶的喙应该像刀一样锋利吧，我看见大夫尖叫一下跳了起来，迅疾用手捂住了眼睛，他算聪明极了，他知道蝴蝶下一个目标就是他的眼睛。大夫手上已经血肉模糊了，这恐怕是大夫行走江湖几十载从没遇上这码事。现在思忖蝴蝶还是很一个忠诚的勇士呢，对于自己的主人，丝毫没有反抗，不然母亲要遭的罪一定厉害的多。
蝴蝶逃脱后，用一个很潇洒的展翅飞上墙头，咯咯咯咯，还伸长脖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鸣，以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傲视着下面乱成一团，如果鸡会笑的话，那肯定是胜利者的微笑，等母亲想起来重新捡起抄网时，蝴蝶飞下了墙头，高墙外是一望无际碧绿的麦田。
母亲随后几天里，找遍了远近的沟沟壑壑，蒿草丛，酸枣刺窝里，满眼碧绿的麦地里都寻它不见，我知道，蝴蝶失踪了。
等我们快要忘记了蝴蝶的时候，有天早晨，一声嘹亮高亢的打鸣声，惊醒了我们一家人，等闻讯出来，我们那只勇敢的蝴蝶正站在高高的梧桐树杈上，金黄的朝阳照在那身油亮光滑的黑羽上，像缎绸。我们的蝴蝶又回来，回来的蝴蝶不容接近了，有几次母亲端来食盆，招呼它，总也招呼不过来，等母亲回屋了，才飞下树头，食饱后，又飞走了。有几次，我和弟弟上学路上还看见它在我家附近踱着方步，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一群邻家们的鸡，俨然一位统领千军的司令官。我后来还知道，在它失踪的那些日子里，怎样通过自己不可战胜的实力，打败了我们村里所有的公鸡。我喊一声“蝴蝶”，它就跑过来，弟弟上前抚摸几下，等到我要摸它要抱它，它就跳开了，它不信任大人了，包括我。
后来，它就白天在我家附近闲晃，晚上就栖息在门口的大梧桐树上。等到院落里人稀的时候，就会遛到院里和昔日的伙伴们嬉戏一会，有食就啄上几口。奶奶在椅子上歇着时，还会踱到祖母脚旁，斜着脖子像在思量什么？和祖母对视一会儿，祖母瘪着嘴说，它要成人可了不得了。等到母亲父亲他们快回家了，或者有他们回家的迹象时，它就会立马飞上墙头，再飞到树上，飞舞时张开着大翅膀，滑翔到远处的田野，有时候我觉得它应该是一只鹰才对。
我家那会还没有养狗，有别人家的猪或者鸡们，想迈进我家院门偷吃或者想溜进来晃晃时，蝴蝶就会出其不意的出现它们面前身后，用它那尖利的喙驱赶走它们，狗也一样，经常不含糊而被鵮的夹着尾巴逃跑了。蝴蝶像一个忠诚的护卫者，守护着自己的主人。有一年，蝴蝶还狠狠鵮了一位多年没来过的亲戚，父亲一下怒火了，要拿火枪哄了它，被祖母劝住了，那时我们家已经将它当成我们的一员了。它的昔日的伙伴们都早已做了待客的菜了，而且都换过几茬了。
我们的蝴蝶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守候着我的家门，不管酷暑严寒，每晚总是栖息在门旁的梧桐树上。
蝴蝶来我家时，我正准备小学毕业，等我快初中毕业的时候，蝴蝶大概有人的中年了，当我长出胡须准备上大学时，蝴蝶大概已经老了，我还没有大学毕业呢，蝴蝶就死了。我准备毕业时，父亲来信说，蝴蝶死了，老死的。
而今我将近不惑之年，所遇事交友之多不及书，俱不留多深影像，其间勇且忠义者,我却不曾遇见，如此，我更怀念曾经这样的一个朋友。以上我所写的并不是令人欣慰的故事，只是说它曾经给我的幼年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记忆难以忘却，忘不了那只叫蝴蝶的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