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有鬼
我老家住刘庄。庄西不到半里,有条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桥——用八块青石砌成。桥下,流水潺潺,波光粼粼,鱼儿、虾儿在里边游泳,青蛙、蝌蚪们在里面唱歌。河的两边是高深的,一望无际的棒子地和秫秫地。村人传说,桥上有个大头鬼。
石桥往西,棒子地和秫秫地之间,有一条蜿蜒的、满是辙痕、凸凹不平土路。沿土路西行三里,有一庄,叫韦庄。庄子中间,住着一户姓吕的人家,那是我的姥姥家。
九岁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一场疾风暴雨过后,天倏然晴朗得不见一片云彩。在姥娘家早吃过晚饭(吃的野兔肉,姥爷扛着猎枪带我上山打的。啊!好香好香的野兔肉呦!现在回忆起来,仍觉满嘴余香气。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没有吃过那样的美味),姥娘、姥爷把我送出大门,嘱我:赶快回家,别叫你娘在家担心。
我答应着,小鸟一样飞着回家,跑出十多步,拐过姥娘邻居王大拿家土屋的屋角,姥娘姥爷看不见我了,我跑得更快了,感觉身轻如叶,欲与天上的老鹰比个高低。我想:这大概是吃了野兔肉的关系吧?两腿这么有力!一定是得了兔子的神通。
飞到村东喇叭湾边,看见舅公、表姐、表妹们在玩捉迷藏的游戏。他们说着笑着,跑着跳着,打着闹着,很是热闹。我被吸引了!我先做看客,后来禁不住老表们热情相劝,也加入了游戏的队伍。
玩着,玩着,不觉暮色苍茫,一弯新月挂上了天空。
‘回家吃饭去喽——’舅公、老表们四散。
姥娘、姥爷的嘱咐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深悔没有听他们的话。
看见黑暗从墙角、路边的草丛里钻出来,想到回家路上满是令人恐怖的棒子地和秫秫地,我的脊背生出一阵阵凉气。但想到娘在家里担心、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只好硬着头皮跑着回家。
脚下,是一条弯弯的,凹凸不平的土路,满是马车、地排车留下的痕迹,车辙里,积满了泥浆和腐草。路旁,是两行高大的白杨树,枝繁叶茂,黑黑的,令人心悸。白杨树两边,是一望无际,神秘莫测的棒子地。我跳舞似的左腾右挪,挑能落脚的地方跑着。我的脚步声惊动了树上夜宿的鸟,一只黑老鸹‘哇’的一声,向东南飞去。东南方向,不远,路旁有一片坟茔。坟茔里,有四棵参天的老松树,树上,有两个大老鸹窝。想到那片坟茔和靠近坟茔的石桥,我禁不住头皮发炸,两腿发麻,浑身生出鸡皮疙瘩来。
我想,飞走的乌鸦难道是坟茔里吃小孩的鬼怪派出的信使?它飞向坟茔大概是向鬼怪报告发现了猎物吧?越想越怕,听见背后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回头望去,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和寂静。我害怕地感到自己太渺小了,渺小的像只小虫子,任何东西都能把我捉住,弄死,吃掉。我又自我壮胆地笑了,埋怨自己太没出息,自己吓唬自己。为了给自己壮胆,我用五音不全的沙哑的喉咙唱起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甭说,一唱,还真管用!邪不压正,鬼怪也怕顶天立地的共产党李玉和,经过坟茔时,吃小孩的鬼怪没有出来把我吃掉,只是乌鸦又‘哇——哇——’地叫了几声,那声音仿佛说,‘走了——,走来——’。
走过坟茔,前行百余步,走下一个土坡,便是石桥。走过石桥,经过一大片秫秫地和一座断壁残垣的庙就是我的家了。
我想,今晚夜行,没有遇上剪径大盗,没有遇上狼虫虎豹和妖怪把我吃掉,真是天大的幸事!
走下土坡,正想撒腿向石桥冲去,我忽然看见老磨盘爷爷说的桥上吃人的大头鬼出现了!我吓得两腿发软,瘫倒在路上。
前天晚上,在胡同口,老柳树下,窑湾边,我和小伙伴猴七躺在凉席上,摇着蒲扇听老磨盘爷爷拉呱。老磨盘爷爷说——
‘咱村西石桥上有个大头鬼!一天,韦庄韦木匠在咱村给张三子家叉屋架子,晚上贪恋喝一壶酒,回家晚了,想到石桥上有大头鬼,腰里掖上了一把斧头。他仗着酒胆,晃晃悠悠走上石桥,听见对面有动静,猛抬头,就着星光一看,他吓坏了,身上的热酒全当冷汗出来了。他看见,大头鬼真的出现了!那鬼身子矮小,头出奇地大,像个簸箩。大头鬼张着血盆大口,慢慢地朝他走来。韦木匠可吓坏了!差点瘫在地上,他不愿意束手待毙,从腰里拔出斧子朝魔鬼头上砍去,只听‘咔嚓’一声,火星四射,魔鬼吓得撒腿就跑,一直跑向咱们村里去了。韦木匠吓得斧子掉进河里,走回家,衣服都让汗水湿透了。
回家之后,韦木匠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我慢慢从恐怖中清醒过来,隐隐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季儿——,季儿——’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坐起身,死劲掐了掐大腿,感觉好痛,想:不是做梦,确有人在叫我。凝神一听,是我娘的声音。我好像听见救星来了,哭着喊道:娘——,我在这里!
听见我的哭喊,我娘‘咕咚咕咚’地向我跑来,跑到我跟前,见我坐在路上,蹲下身抱住我的头,心疼地说:‘这时候了,你咋一个人在这里?咋吓得这样!没事吧?’
娘,我哭着说:我遇见大头鬼了!刚才,那鬼就在桥上站着!吓得我死过去了。
娘扑哧笑了:‘胡说!那有什么鬼。刚才站在桥上的是娘。我在桥上拣了一把伞,我站在桥上撑开看了看,你就以为是鬼了。’说着,娘把一把油纸伞递到我手里。‘一把新伞呢!发财了!’
娘把我从路上拉起来,扑扑我身上的泥土,拉着我的小手,嗔怪地说:‘咋这时候才回家呢?还男子汉呢,就针眼大的这么点胆子!什么大头鬼,那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
就着朦胧的月光,仰脸看娘的脸,一副正经和从容的神情,我感到不是骗我。我对娘说起老磨盘爷爷说的桥上有鬼的事。娘扑哧笑了,说:‘真有这么一回事!但你老磨盘爷爷没有给你们讲完。’
娘把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脖颈后面,把我往身边轻轻一拉,给我讲起老磨盘爷爷没有讲完的故事来——
‘韦木匠吓病以后,第二天,他老婆到咱村请周医生去给他看病。周医生听完韦木匠的遭遇后,哈哈大笑,说:你的病我看不了,我们村王老五一定能给你看好。韦木匠问咋一回事。周医生说:到你家来之前,我刚刚从王老五家出来。他长的病跟你长的的一摸一样,都是遇见鬼了!昨天晚上,他在你们村给他丈母娘浇菜园子,很晚了才回家,和你一样,担心在桥上遇见鬼,过桥时,把浇地的大铁倒杓扣在头上。他说在桥上叫鬼咬了一口,幸亏头上扣着倒杓,否则早就没命了。他说大头鬼又高又大,铁嘴钢牙,咬在倒杓上火星直冒。听你们俩这么一说,我全明白了——你们俩都是鬼。哈哈哈……’
听完娘的话,我也笑了,想:胆小生鬼,都是自己吓自己!忽然,路边秫秫地里,呼啦一响,我浑身汗毛又竖了起来,猛然抱住了娘的腰。
娘说:‘甭怕,是夜里出来找东西吃的兔子!下午,你姥娘给你做的什么好东西吃?’
“兔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