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涝池
涝池，顾名思义，是天涝而有余水时聚集而成的水池，故乡是干瘠贫苦之地，水如油贵，哪有水涝之余水汇聚成池，故乡“涝池”的称谓终是让我难以释然。但故乡是不能没有涝池的。涝池，是在没有水窖没有通自来水之前农村人畜的命根儿，根深宗正的农家人对涝池都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结的，有如乳汁的喂哺深情、如神明的虔诚膜拜、如子女的有加呵护。
涝池选地，总在人口密集之处，视周边用水家户多少或小或大，形状因地势地形而或全圆或椭圆不一，名称更是随了沿袭或庄户或用途的名称而不一，我自小生活的村庄较大，其中遍布涝池十余个，便有“大涝池”“小涝池”“代家庄涝池”“刘家湾涝池”“牛涝池”等诸多称谓，也算是泾清渭明，老弱妇孺皆了然于心，无一混淆。
涝池在村民的心目中已超出了集体财产的范畴。每每水库开闸放水灌溉之时，水到村子首要的是先放满涝池，人畜的活命总是比任何都金贵的。供农户取水需用的涝池，总有全体饮水农户出钱出力精心务使，池底要使重夯夯实，以黄胶泥垫底，以防漏水。涝池围墙更是不可或缺，根基用石块墙体用土坯砌成，或整体以粘土夯筑，总是要坚固不易损毁为主。根据住户分布方位涝池大都设开口两个，或东西或南北，丝毫不的马虎，必是居正的方位。池门两旁以石柱为引，左右各砌一三五尺短墙，与围墙成丁字形对接，短墙之中掘一深约三尺的方坑，中铺一条形石板或木板，贯通内外。
石板或木板宽不过一尺，只可容一人扶墙通过，牛马驴羊类的牲畜是决然不敢通行的，这也是池水净洁得以保障的一种朴素有效的智慧。每一涝池，饮水农户都愿意出钱用专人照看，此人必是居家离涝池不超出百步、德高望重、能威慑众人的主儿。此人常常徘徊于涝池周边，看到谁家孩子在涝池涉水了、谁家媳妇在涝池洗衣了、谁家老人抱羊入池饮水了、谁家人或畜损毁池墙了，都会厉声制止后附加一通顾全大局、爱护公物、高尚为人、遵规做事的思想道德教育，过错人总是迭迭承认不是，发誓再不重犯后诺诺退去，谁家牲畜损毁池墙的总是会及时补缀恢复原样。守池人在威严有加之余，同时要肩负清除池中杂物、及时引水补水、保持池门畅通无损的使命，总要使得一个涝池干干净净、人心舒舒畅畅、职责圆圆满满。
有了涝池，才有了一方生机，也有了一番人情世故。水窖和自来水还没普及的时候，人们可以一日不吃饭，但不可一日不去涝池。去涝池自然是去担水，人可不食，可家中嗷嗷待饮的牲畜、洗衣洗脸的用度，哪一样不需要水呀？早晚时节，是担水的高峰，但见或大人一人担两桶、或小孩两人抬一桶，你来他去，络绎不绝。此时的涝池，便成了信息发布中心、消息传播网络。担水路上或是舀水的空档，相遇的人总是要唠上几句家常，张三家的儿子外出打工挣了三千块钱、李四家的老子到城里医院看病被确诊是癌症等等不一，听着闻之或遗憾万分，连骂带悔，抱怨当初没让自己的儿子一同外出务工，或唏嘘不已，说好好地一个人也没有做什么恶事怎么就得了那样的病痛。晚饭后，到张三李四家窜门的人就格外多起来，脸上总是掩饰不住的羡慕或同情。上到国家主席访美的国家大事、下到土豆长芽了能不能吃的鸡毛蒜皮，总是从涝池这个信息的源头肆意播撒，如中枢神经般牵动着村庄的悲欢甜苦。正是因为涝池在村民心中的庄重和纯净，农村女子在对生命绝望后总是会选择一种很是悲壮的死法——跳涝池，村中有人逝去后做法事的程序中一直保留着一个项目——取水。跳池赴死，昭示着自己的清白和冤屈；做法取水，以求逝者的宁静和衍续。
涝池之于大人，是实用至上，之于孩童，则四季之时皆乐在其中。农历三四月份，池冰消融，水草尚未长茂，正是钓鱼的好时节。中午下午时分，池边三五成群的钓者点缀一围，多是青葱少年或懵懂稚子。钓具一色自制，杆用枯了的小树主干或自觅的竹竿，线为农用的棉线，木板削成菱形用做浮子，鱼钩更是用缝衣针在火上烧红了以钳子弯曲而成，鱼饵用香油面团或是田地里挖寻的细小蚯蚓。
这样的钓具自然是钓不到大鱼的，或是池中本无大鱼，但大伙总是乐此不疲。钓到三寸长的鱼都要回家或煎炸或熬汤食了，味道极是鲜美，三寸以下的鱼是要放回池中的，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大家都自觉遵守。间或有城里人拿了渔具店购置的钓具前来垂钓，总是会引来成群围观者，好奇和羡慕的眼光总是被那新式钓具钩得要掉下地来。但若是城里人要在池中下网捕鱼，大伙儿是绝不答应的，那样会绝了池中的鱼迹。农人的宽容和计较总是那样的淳朴和顺应自然。
夏秋季节，池中水草葱郁，池心芦苇青翠，白日蝌蚪游弋、蜻蜓掠水，后晌蛙声片片、虫鸣啾啾，孩童们捉虫嬉蛙，老人们纳凉喧谎，成人们担水匆匆，诗情画意，一派惬然。冬季到来，涝池冰封为中间低四周高的锅底凹状，人们在冰面上凿出两三个“冰眼”取水，池门中间的独桥上也布满坚冰，担水通过时自然要十二分小心。通往涝池的大小道路上也因水桶晃洒而出的水结成两道冰溜，汇集向涝池，分散到农户，恰似一个绳结散开联系着万户千家。此时孩童们最热衷的要数“打牛儿”和“滑马儿”了。那“牛儿”多用杯口粗坚实木料削成，高约二寸，顶尖钉一铁钉，或红或黄或杂染色，孩子们人手一把废布条制成的小鞭，用鞭抽动旋转的“牛儿”在冰面上或滑行或跳跃，以旋转时间最长或跳跃技巧最高者为胜。
“滑马儿”的最佳时间是冰面为大雪覆盖时，在池边加一段助跑，及至冰面，两脚并拢，身体侧向池心快速滑下，在冰面上攒开雪面，形成一条银亮的冰道，以谁滑的最长为优。诸如年幼胆小不敢站立滑行者，就觅一扁平石块或冰块为“坐骑”，坐在冰道上由他人推滑而下。那时，伙伴们的手掌、两耳更甚者鼻尖上皆有冻疮，玩得尽兴了全然忘记了刺肤的寒冷和天热后冻疮发作的痛痒，口渴了直接含上冰块解渴，却也不见得像现在的孩子般多病。
近二十年来，家乡人畜用水先有水窖替代了涝池，又有自来水替代了水窖，大多涝池已颓废荒芜，现存的只是污水坍墙。想来，牵系着农人命脉存活，凝聚了农人悲欢离合的涝池，伴随着社会的进步，完成了历史的使命，已然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