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元 钱
五 元 钱
徐万钢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国庆节放假,老师们似乎早已按捺不住那激动的心情,纷纷收拾行囊准备回家,归心似箭。通往县城的班车今天也由原来的每天一班变为两班。尽管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但是在这里工作的人要在“第一时间”回到久违的家,感受那如宁静的港湾般的温馨。
我在一所山区中学任教, 业已三年。那是一个经济济极度落后、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地方,“十年九旱”。说句心里话,要不是被分配到那里工作,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去那个地方的。但,命运似乎真的是注定的,你想逃都是逃不掉的。
由于有16位老师的生意,所以班车不得不再跑一趟。虽然凑不够一车,但车主还是不嫌少,毅然通知我们:专门送一回老师。老师们各自拎着早已收拾停当的行李,站在校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班车的到来。我们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似乎那班车会满载福音徐徐驶来。赶着回家的学生都簇拥到校门口,形成了一条人流的小溪。有在马路边的自行车修理摊上给自行车打气的,有顺便给家里买点菜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老师们的一片啧啧称赞声中车来了。未等车停稳,大家便一拥而上,生怕没有座位。其实,大家心里是非常明白的,宽敞舒适的30座“宇通”客车给每个人都能提供足够的空间。
“老师们都上来了吗?”售票员大声问。
“都上来了,赶快开车吧!”大家迫不及待异口同声地说。
“等等我!”
“宇通”客车的气控门正缓缓地关闭,突然从那蒙蒙的细雨中传来一个弱小的、几乎被老师们的欢声笑语淹没的声音,使劲挤开了车门,钻进了进来。
门又被重新打开。上来的是一个穿着破旧小男孩儿,看模样是一个初一的学生,个头小得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有几个老师从舒适的座椅上做起来,巴着脑袋望了一眼,见是一个学生,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轻蔑地瞥了一眼,又躺下了,闭上了那慵懒的眼睛,心中始终惦记的是尽快回到自己温暖的家,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
“小鬼”胆怯地扶住过道两边的座椅,摇摇晃晃地朝着车的后排座位蹒跚地走过来,因为还未等小男孩儿坐稳车就已经在众位老师不耐烦的催促声中启动了。前排的“有利地势”已被先上来的人一抢而光,我只得一个人坐在后排。不知是为什么,小男孩儿摇晃着就到我跟前了,红着脸兀自坐在了我的旁边。
学生什么人都可能不怕,唯独怕老师,这是一条永恒的定律。
由于坐得近,我才得以仔细观察。“小鬼”十四五岁的光景,留着平头的发式,但由于长时间没有理发的缘故,已经变得纷繁杂乱,像一堆干草。黝黑的脸盘儿因为受冷而充血,变得分外的红,隐隐发紫。他目光炯炯,并不看我,而是看着前方,仿佛也在期待着什么。脖子好长时间没洗了,污垢已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宛如一截烧焦的树桩。身上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破夹克衫,领口袖口全是黑黑的污渍,让人看了有点恶心。下身着一条斑驳的旧裤子,由于裤管太短,裤脚只到小腿的下半部分,把另一半完全暴露在这潮湿阴冷的空气中了。他赤着脚,居然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没穿袜子,哪怕是一双薄薄的袜子,也能抵挡一阵子这寒气。一双破旧的布鞋并不能把那双瘦小的脚装在里边,两个“大拇哥”都无辜地晾在外面,仿佛都要争先恐后地钻出那双饱经沧桑的布鞋,呼吸外面新鲜而寒冷的空气。
“家长也太粗心大意了,也太懒了,怎么没好好的给孩子洗个澡呢?”我心里埋怨着。
虽然是我们学校里的学生,但不是我教的,我教的是初三,所以我没敢贸然搭讪。
公路像一条黑色的带子,伸向远方。“宇通”行使在蜿蜒的山区公路上,像一条长蛇在逶迤。
“你叫什么名字?”我偏过头来问到。最终,我的好奇心像一只被饿了三天的狮子一般,终于冲破了理智的樊笼,得到了期盼已久的自由。
“魏常斌。”“小鬼”低着头回答我,脸庞浮现出羞怯的笑容。
“你这是也回家吗?”我明知故问。如同讲英语的国家的人一样,逢人便先以询问当天的天气情况开场,其实真实的目的并不在于谈论天气本身,而在于打开僵局,找个谈话的由头罢了。
“嗯!”他兴奋地点点头。
“你家住得离这儿远吗?”
“不太远,就在前面。”
也许是“小鬼”看出来我对他是友好的,他也开始主动跟我聊天了。
“徐老师,你也回家吗?”刚才是我一直问他,现在该轮到他问我了。
“对呀!”
“你们家里都有哪些人呀?”我趁热打铁,开始问些“实质性”的问题了。
“就我和我爸爸。”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脸上露出少年老成的成熟。
“那再没有别的人了吗?你妈妈呢?”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一听到“妈妈”两个字,他的脸色陡然一变,沉思了半晌,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小鬼”咽了一扣唾沫,仿佛刚刚吞下了一枚枣子。他振作振作精神,坚毅地说:“我没有妈妈!”他的回答令我始料未及。我的心咯噔一下,以为问到了他难以启齿的隐私。以前每当我问到学生他们的父母的情况时,那些已经失去父亲或母亲的同学就会黯然神伤,独自落泪。因为以前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在不经意间就碰到了别人的痛处。
怎么会没有妈妈,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不禁为“小鬼”的对答而感到荒唐可笑。
“你怎么会没有妈妈呢?!”我运用唯物主义的理论和老师“权威”的口吻质问他,等着他给我以满意的答复。
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刚才说的的确是违心的话。他低下了头,默默不语,仿佛在思忖着可以说服我的理由。
骤然间,车上的空气凝固了。尽管大部分老师已经在梦乡里与家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桌旁。
蓦地,他本来闭得严严实实的嘴又开始说话了。
“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夜晚,也就是我刚上学的时候,我爸爸和我妈妈吵了一架,他们吵得很凶。妈妈骂爸爸没出息,挣不来钱。爸爸一气之下打了妈妈一顿,妈妈一赌气就撇下我和爸爸离家出走了,一直没回来,直到现在。”话说到这里,他的双眼里已经饱含泪水,嘴一张一翕的,嗫嚅着半晌没说出一句话,仿佛一口吞下去了一个剥了皮的煮鸡蛋,怔怔地坐在那里。像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者,他将自己的家事向我和盘托出。
这一回该轮到我惊诧不已了。“难怪这孩子这么可怜!”我的心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所谓的”答案,但心里却像打翻了调料瓶,酸甜苦辣,五味俱全,苦乐参半。他真的是山里的杏子——苦核(孩)子。
“那你还记得妈妈的模样吗?”我一字一顿小心翼翼地接着问到。
“忘了。”说话间目光中露出了与他的年龄很不匹配的老成与坚定。
“那你想妈妈吗?”我穷追不舍。并不是我铁石心肠,不懂得怜悯他人,而是那该死的好奇心此时此刻像一条不断啃啮着我的灵府的毒蛇,让人痛不欲生,欲罢不能。有时候,当一个人飞快地朝着另一个人跑过去的时候,并不是他想要跑过去拥抱那个人,反而是想要躲避它。此情此景亦然。
“不想。”“小鬼”的回答一如既往,还是那么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顷刻间,我从他那深邃的目光中读到的是他对妈妈的憎恨与厌恶,仿佛他的妈妈是他今生今世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我的心里顿生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不禁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那你的爸爸也从来都没有找过你的妈妈吗?”我努力地鼓足勇气继续试探着问。
汽车飞奔在湿漉漉的公路上,溅起一串串水花,把寂寞稀疏的山区农家院远远地甩在了后边。他望着车窗外的濯濯童山,仿佛他的答案就蕴藏在那像怪兽的脊梁一般绵延的大山深处。
“爸爸说妈妈早都死了,她不要我们了,她是一个坏女人!”在爸爸的影响下,“小鬼”也早已耳濡目染,变得木然了,也变得铁石心肠。他兀自默默地望着窗外,留下我在那里苦苦地思索……
“那你爸爸肯定是不能外出打工挣钱养家糊口了。你和爸爸平时养鸡吗,养猪吗?粮食够吃吗?生活过得怎么洋?”我十二分关切地询问。
“我们家每年打的粮食勉强够吃,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养鸡,养猪,只养了两只羊,因为羊只吃草,不吃粮食。”显然,连同他所说的两只羊计算在内,全家就一共四口“人”——四口可怜的人。
“你们不养猪,那过年的时候你们吃什么啊?”猪肉是我们这个地区主要的肉食,所以每个家庭一般情况下都会至少养一头猪,等着每年腊月一宰后全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块共享。从某种意义上讲,全家人坐在一起吃肉才有年的味道。
“过年的时候我们好的时候就宰一只羊,吃羊肉;不好的时候就简单地到集镇上买上几斤猪肉,随便吃吃就算过年了。”他所谓的“好”大概是指好年成里的“大肥羊”,而不是平年里吃不上草的羊。“小鬼”的话语中透露出的是一种“铁人无泪也凄惶”的家境,我的心里此时已经翻江倒海。我抽了抽鼻子,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
说是不远,其实根据汽车的速度,怕是已经驶出30余里地了。说话间,“小鬼”家所在的那个地方已经赫然在目。我赶快提醒他该下车了。说话间,我不由自主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准备为他买车票。但我迅速地浏览了一下钱包,却始终也没发现有一圆的钢镚儿。
“下车的快点儿!”售票员很不耐烦地一遍遍催促。
我赶忙从我那并不富裕而瘪瘪的钱包中抽出一张五元的纸币塞进他的手里,说:“来,拿着,徐老师给你的。”
我本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接过钱,然后赶快下车。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用稚嫩的手把钱又塞到我的手里说:“徐老师,我自己有,谢谢你。”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不容反驳的肯定和“人穷志不短”的勇毅。
我坚持要给他钱,而他又坚持把钱塞给我。就这样,这张五元纸币在我与他的手里来来回回辗转传递,最终变得皱皱巴巴,像一个刚从炉灰里取出的烫手烤山芋。我们的一再推让惊醒了熟睡中的老师们,他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还不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情呢。待定睛一看,大家也就明白了,都好言相劝“小鬼”收下我给的钱。但“顽固”的他死活不肯拿,像负隅顽抗的敌人。情况紧急,我最后用命令的口吻让他接过钱赶紧下车了。他攥着那张五元纸币,头也不回地跑下车……
他下车后,我看到他拎着一捆给家里买的芹菜——一种廉价的蔬菜,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走下了山沟。我一直目送着他消失在蒙蒙的小雨中,心中充满着一股油然而生的钦佩。
这时,汽车的喇叭里传来了一首动人的歌曲,感人肺腑:
奥,爸爸,我的好爸爸;奥,爸爸,我的好爸爸……
在爸爸的脊背上长大,在爸爸的歌谣里长大,在爸爸的呼唤中长大,我是爸爸手掌上托大的娃娃。
多少艰难都把爸爸压不垮,多少辛酸都在爸爸眼中化。奥……爸爸像大海,能载千吨大船;奥……爸爸像大山,能挡地陷天塌。奥……爸爸像大海,能载千吨大船;奥……爸爸像大山,能挡地陷天塌。奥……爸爸,奥……爸爸。恩重如山的爸爸,情深似海的爸爸,我的好爸爸……
在爸爸的叮咛中长大,在爸爸的希望里长大,在爸爸的关怀下长大,我是爸爸慈爱中暖大的娃娃。
多少曲折都在爸爸心里写,多少坎坷都把爸爸压不垮。奥……爸爸,像苍天,能容风雨雷电;奥……爸爸像大地,能描人生图画。奥……爸爸,像苍天,能容风雨雷电;奥……爸爸像大地,能描人生图画。奥……爸爸,奥……爸爸。恩重如山的爸爸,情深似海的爸爸,恩重如山的爸爸,情深似海的爸爸,我的好爸爸……
听完之后,我已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