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咒 – 女娲资源

大悲咒

  十年前,我去采访石马街一位老太太。

  那年她77岁。1947年的秋天,23岁的她与21岁的表弟结婚。他们的婚事是双方父母多年前的约定。结婚18天后新郎去邻县办事,后来便随大哥、二哥去了台湾,从此不得再见。此后的六十多年中,她做梦都想见到丈夫,直把一头青丝熬成银发。

  “我一定要去台湾找他。”采访中,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以至我马上想起“死不瞑目”这个词,以至我采访结束后多年都被这句话揪着。

  这不是小说。这是一种古典主义的现实。

  她丈夫的确在台湾,也曾在去台湾后给她写过一封信。在信中,丈夫告诉她“回来遥遥无期,不要等我,你另寻幸福”。但她认为分别是暂时的,是战争造成的,丈夫一定会回来。她说,他走那天早上,还笑着对她说,你在家,要好好照顾老人,我办完事就回来。

  新婚18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在她40岁时,石马街组织妇女体检时,医生发现她竟仍是处子之身。

  上个世纪80年代后,她丈夫与石马街的亲戚屡通音讯,却没有给她任何消息。他对她这种铁铸般的死默,更坚定了她的信念。她要去台湾,要找到他,要问着他。

  这无法实现。我想。

  二

  老太太满脸网纹,但面目可亲,没有丝毫我想像的怨妇神情。她始终微笑着向我回忆,即使说到断肠处也不落泪,真是坚贞。她家摆设简陋,连电视也没有,卧室的墙上挂着几个木制相框,每个相框里面都是丈夫的照片,都是同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丈夫寄给石马街的亲戚的,她要了来翻拍、放大的。照片里的人五十多岁的样子,五官端正,戴着黑框眼镜,微胖,没有笑意。

  建国后,大嫂、二嫂相继改嫁,公公爹爹婆婆妈妈也都劝过她。她本可以生儿育女,过上热气腾腾的红火日子,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但她不,只是等。

  石马街是这县城中一条古老的街,凡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多数是县城的原住民。石马街没有马,有一排国槐树,开淡绿色的小花,一边开,一边落,使八月的石马街仿佛总是下着零星小雪。有一个终年咳嗽的老汉,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永远一个人,永远咳嗽着向南一趟,向北一趟,西天的太阳被他的咳嗽一声一声震下去。

  除此之外,石马街有一户人家,常播放大悲咒,那招魂似的声音使这里成为一个形散神不散的大千世界。

  那纶音佛语一响起,我便叹想,人生何世,为什么这样地缥缈。那老汉,那放大悲咒的人,那老太太如果还在,快90了吧?石马街是一条带发修行的街吗?

  三

  四月的一天,一位朋友突然向我爆料:“老太太去台湾回来了!”

  我登时热泪盈眶,同时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百年不遇的重大社会新闻!这将是我采访史上空前绝后的事件!这真是一个让人飙泪的喜剧!

  我的脑中立刻出现无穷的问号:

  她还活着?

  她丈夫也活着?

  她怎么去的?她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又是风烛残年。

  她丈夫成家了没有?

  为什么不与她通音讯?

  一切都有答案了吗?

  她简直是一个传奇。

  我简直不敢相信。

  于是十年后,我再次来到她家。门开了,一张慈悲的脸马上与十年前我的记忆重合,只是她的笑容深了。

  她已经不记得我,但听说我的来意后,马上扯着我的手,叫我:“从姑娘。”一刹那我觉得仿佛穿上古装,进入了“三言二拍”。

  说起台湾之行,她幸福、喜悦,说自己“终于从地狱里走出来了”。

  四

  年过八旬之后,她感到去日无多,更因病痛缠身、生活不能自理而开始绝望,常对照顾她的邻居说:“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谁知绝处逢生,今年春天,一位陌生的好心女士帮她圆了梦想,资助并陪同她飞往台北。

  她找到他了。出人意料的是,自21岁来到台湾,他竟也从未再娶,一直单身。在台北市北投区他的家中,她看着他,轻声叫着他的名字说:“我来看你了。”她叫得那么自然、亲密,一如六十多年前。

  他愕然。

  她笑着,说:“我是李玉秀,你的妻子。这些年我都想见到你,我想你呀!”她坐向沙发,就像那是她家的沙发。

  他拍拍她的胳膊说:“没事你走吧,我要吃饭了。”

  她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我和你一起吃。”

  ……

  她选择性地告诉我他们见面的情形,隐去了他的绝情话。包括他说:“我不认识你。”包括谈起父母和家乡时,他说:“我没有父母,没有家。”

  这些,她没有说,她只是认真地用她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不止一次地向我还原那个他轻轻拍她胳膊的动作。那个动作,应该是他们结婚后六十多年来唯一的一次肢体接触吧。

  我问:“你哭了吗?”

  她说:“没哭,我笑着。”

  “他那个家脏得、乱得,比我这个家还乱,一看就是一个人……”向我说起他的困顿孤苦时,她终于下泪。

  采访结束时,老太太问我:“你说怪不怪,怎么他也是一个人呢?”

  我想了想,说:“他心里有你,记着你。”

  她含笑点头,竟有些羞意。

  一个没有再娶,一个没有再嫁,这使她百感交集,觉得脸上有光,同时又给她带来希望。她一直活在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象之中。她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悲剧,不是战争的悲剧,是爱与不爱的悲剧。她不愿意承认,他从没爱过她,而她爱他,心里只有他。她不能理解,同是形影相吊,他的痛苦其实比她更为深重,天涯沦落,家业荒芜,无力衣锦还乡,他早已万念俱灰。于是60年前,她自喜郎君如意,他无奈奉命成婚;60年中,她心心念念,他无影无踪;60年后,她跋山涉水,他拒之千里。

  从台湾回来后,邻居都以为她了却心愿,身体和精神会垮了,商量把她送敬老院,但她仿佛活回来了,一扫沉沉暮气,变得神采飞扬,说:“我不去敬老院,我要在家等他回来。”

  她刚刚从国外回来,与丈夫一块儿回来度假。回家的感觉真好,可惜心中总有那么一丝疼痛。事情虽然过了两年,虽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她还是决定去找那个负心的他。

  “在国外习惯吗?”

  “还好,你呢?”

  “嗯,也还好。”

  淡淡的,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是她的前夫,相爱的日子,波澜不惊,却十分温馨。两人是大学同学,毕了业就结婚了,没有特别的成就,无忧无虑。日子一天天过去,当两人都以为生活就这样不会有什么改变的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

  他被查出患了绝症,一下子好像什么都改变了。他停止了工作,住院治疗。她一下子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兼了好几份工作,陀螺似的旋转,每天还得去医院照顾他。

  就在她拼命赚钱为他治病的时候,医院却传出有关他的“桃色新闻”:他与一个同病相怜的女病人好上了。那个女绝症病人痴狂地喜欢他,并很快和自己的丈夫离了婚。而他也向她提出离婚……事后,她接受了公司的派遣,去了国外分公司工作。

  “这……是送给你太太的?”她指了指他手边的那束百合花。

  他点了点头:“她就是喜欢百合花。”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幸福的微笑。

  她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刺痛。

  那句在心里憋了两年的话从她嘴里冲出来:“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同意和你离婚吗?因为那个故事,你住院的时候跟我讲过的那个故事:从前有两位母亲争一个孩子,县官让他们抢,孩子被拉得痛哭起来,亲生母亲心一软,便放弃了……”

  他迎着她直视的目光,两人的眼角都有泪光闪动……

  送走她,他捧着百合花独自去墓地看望另一个女人,那个被他称作他“太太”的喜欢百合花的女人。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的朋友,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谢谢你当初对我讲的那个故事……”他对墓中的女人喃喃自语。

  故事其实是他进医院后不久,这个女人讲给他听的,当时他们都知道自己患的是绝症,女人不想拖累深爱的丈夫,他不想拖累深爱的妻子,于是,他们决定先放手……

  夫妻间的很多问题,就像皮肤上出现了一小块破损,有一些,是癌症前期,需要马上去解决,越拖下去越严重;有一些,只是简单的擦伤,你不去碰它不去管它,慢慢地,它自己也就好了,如果你时不时总去挠它一下,那它总也好不了。

  他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她,学古典文学的女生,漂亮、浪漫;他,学应用物理的男生,严谨、务实。两人不甚相配,但,还是结婚了。用她的话说:“在最想结婚的时候,恰好碰见他,也就结了。”

  语气里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和无奈。

  他却很高兴,娶到这么一个漂亮能干的妻子,简直超出他的预期。没事的时候,他会把她和身边熟人的老婆比,然后告诉她结论:“我的老婆是最好的!”

  她淡淡一笑,说:“无聊。”

  她心底有一个小秘密,那就是,她一直默默爱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是她大学时教授古汉语的老师,这份爱情因为得不到,更让人欲罢不能。她珍藏着老师手抄给她的词,是陆游的《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不过将最后一段改成了:此生谁料,心在香山,身老沧州。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枫”字,秋天的枫叶是红色的,而香山,以红叶闻名。一份感情,要这样曲折隐晦地表达,她看了,说不出的苦涩,苦涩里又夹杂着甜蜜。

  她等,一直在等,青春在等待中溜走,而最终,老师也没能给她一个想要的结局,对她说:“没办法,她不肯离,有孩子啊,没办法……”她决定放手了,她不愿意自己视作生命一样珍贵的爱情,到头来却让老师如此为难和痛苦。如果不能和老师结婚,那么,和谁结不也一样?这时候,恰好别人介绍了他,于是,她嫁给了他。

  他一直待她很好,他不会写诗,不懂浪漫,但是,他疼爱她。她有关节炎,不能碰凉水,他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家里煤气灶的两个灶头,同时烧水,等她起床,家里的5个热水瓶全都灌满了。

  他也包容她所有的爱好,她去看电影,他陪她去,给她拿包、拿水,在她流泪的时候,给她递上纸巾,尽管,他会在旁边的位置上睡着;她去听音乐会,他不想听,就先送她过去,估摸着要结束了,再去接她,什么时候她出来,总能看见他站在门口的身影,从未让她等过1分钟……

  还有,他欣赏她,在外人面前提起她来,总是一副自豪的样子:我老婆那菜做得,只要给她尝一尝,她回家就能做得差不离;我老婆那文采,我们家的生活费基本上都是花她的稿费;我老婆那皮肤,天生丽质,从不用化妆品,真给我省钱;我老婆那人,不虚荣,什么名牌都不要,就爱看个书……成天“我老婆我老婆”,搞得别人都很好奇,争相一睹她的风采,发现也不过就是个寻常人嘛。

  最后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你别这样夸我,多不好!”他头一扬:“怎么了?我夸老婆还不让?”她被他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逗笑了,说:“瞧你那傻样!”

  有时候她会想,这个世界上,看我哪儿哪儿都觉得好的人,对我提的任何要求,都会当作一件大事想办法去满足的人,大概就只有他了。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温厚、忠诚、人品好、会疼人,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总是不自觉地会拿他和老师比,和老师之间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那种精神交流的酣畅,那种欲说还休的情愫……和他,从未有过。

  也因此,她对他,似乎总是淡淡的样子,热情已经用尽,剩下的,只是和一个实在庸常的男人,平淡安静地相守。

  他们婚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儿子是她的心肝宝贝,也和她最亲,会勾着她的脖子说:“妈妈你要慢慢地长啊。”她问:“为什么?”儿子说:“你要是长得快,和我长得一样快,那我长大了,你就老了,就死了,所以妈妈,你要慢慢长,等我长大,我不想让你老,让你死。”儿子这样的话,总让她有一种要落泪的感觉。他也对她说:“我知道,你在儿子心目中的位置是无可取代的,我只希望,我在你心目中,也有一个小小的位置,不会被别人取代。”

  她也问自己:会吗?不会的。她回答自己。儿子是她的命,她怎么能让儿子的世界坍塌,而他,这个善良而无辜的男人,她怎么能伤害他?

  日子就是这样慢慢过下来了,而对老师的思念和怀想,似乎成了一种背景,一回头总能看到,又似乎是一个港湾,心很累的时候,她会允许自己花上一点时间沉浸在回忆里,和老师的点点滴滴,甜蜜又苦涩的感觉,那样熟悉又遥远……她把这种回忆,当作给自己的一种奖励。

  有一天,她突然接到老师的电话,老师告诉她,妻子前不久病逝了,儿子也出国了,他现在是一个人。又问她:“你现在过得好吗?”又问她:“这个周日你有时间吗?我们见个面吧!”她顿时心乱如麻,脑子里一片空白。有多少次,她想过和老师重逢的画面,现在真的要来了,她为何却是这般的胆怯。

  她的脸色一定有些变样了,他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一个老朋友,约周日聚一聚。”一连几天她都是魂不守舍,他让儿子多陪妈妈:“你妈妈看起来有心事呢。”

  周日那天,她去赴约,不过才隔了将近十年的光阴,她的老师,怎么老成这样了?一个干瘪的木讷的小老头,让她觉得陌生,那个在课堂上妙语连珠挥洒自如的老师呢?难道只是出自她的记忆?还是,她的记忆美化了老师?

  有一些东西在心里坍塌了,她有些后悔:真不该来的。又有些释然:来了也好,十年的忘不掉放不下,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她和老师在街头告别,说再见,说再见的同时,她心里已经清楚:不会再见了。

  儿子打电话来:“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和爸爸等你吃晚饭呢。”她原本被抽空的心蓦地一热:“妈妈这就回,等着啊!”在这样的时刻,能有一个温暖的家可以奔赴,她突然对这一切充满了感激。

  到了家所在的路口,她远远就看见了他拉着儿子的手,正在等她。她加快了脚步。

  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她突然对他说:“你知道我今天去见谁了吗?”

  他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说:“太晚了,先睡吧。”

  她说:“你不想知道吗?”

  他没出声,她看了看他,他发出轻轻的鼾声,已经睡着了。她在心里叹了个气,摇摇头:唉,他就是这个样子,粗线条大心眼,没办法。

  他的脸埋在枕头里,悄悄地笑了——其实,他知道的。

  他知道的,在结婚的那一天,他去接她,花车经过音像店,传出一首歌:“……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她的泪水突然就掉了下来,那时候,他就知道了。还有,她的沉默、失神、怅然……他都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他从来没打算就这个问题去和她弄个一清二楚——因为一旦说破,那他就得拿个态度出来:你已经嫁给我,就不能再想别人了,如果你再想别人,我就……就怎样?发怒吗?伤心吗?离婚吗?而依她的性子,百分百会这样接招:是的,我想着另外一个人,我一直爱着他,我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离婚?和这么好的一个老婆?他才不干呢!即使她的反应不会这么激烈,但,她心里会别扭吧?他心里也会别扭吧?总是这么别扭,积累在一块儿,对婚姻也是有杀伤力的。很多东西,一旦说破,就收不回来,就坐实了,就再也无法抹去了;而如果不说,为对方留有余地的同时其实也是为自己留了余地,相信时间的力量,就像大风经过之后的沙丘,一切都被深深掩埋,没留一丝痕迹……

  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好好对待她,让他对她的爱,让她对儿子的爱,结成一条坚不可摧的防线,一点点挤走她心里的那个秘密,直至不露痕迹地全面占领她的心。

  夫妻间的很多问题,就像皮肤上出现了一小块破损,有一些,是癌症前期,需要马上去解决,越拖下去越严重;有一些,只是简单的擦伤,你不去碰它不去管它,慢慢地,它自己也就好了,如果你时不时总去挠它一下,那它总也好不了。

  是的,在他们婚姻的很长时间里,她都想着念着爱着另一个男人,那又怎样?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嫁给了他,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他儿子的母亲,他们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而且,他在心里狡黠地笑了一下——他知道他媳妇那人,眼里容不下沙子,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儿,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今晚过去,她大概想也不会想了,他心里涌上了一些怜爱的情绪:这女人真是傻啊,为了一份校园里的感情,心心念念记了这么多年,这不正说明她的纯粹和长情吗?我没有看错人,这样一个女人,是值得好好珍惜和守护的,就让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吧,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生活,好在,都过去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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