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卡里的秘密
平时点点滴滴的小好,攒了一辈子,便成了感天动地的大爱。
银行的朋友为了揽业务,找他办储蓄卡,他给自己办了一张,又拿她的身份证给她也办了一张,没顾上告诉她,就随手把卡扔进抽屉里。
他除了高薪,还有兼职收入,所以从不把她挣的小钱放在眼里。
几年来她一直工作轻闲,持家的精力就多些,要不是月月能领到工资,她更像一个专职的家庭主妇。
即使如此,她每次开了工资都不忘在他面前显摆一遍,“瞧,领工资了。”她晃着那沓钱说。他头也不抬,继续看书,她就在一边来回数,然后自言自语,“嗯,和上个月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呢?他暗笑,她的工资从结婚起就没涨过。
但这并不影响日子越过越好。他是个能干的男人,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养家。
她花钱很谨慎,对他的大手大脚偶尔会埋怨几句。他不屑地说:“男人要是像女人那样小气,在外面就没法混了,再说,能花钱才有挣钱的动力,抠门儿的男人都挣不了大钱。”
嘴上虽这么说,却也往心里去了。是啊,请朋友吃顿饭的钱,就能顶她半个月工资,而她为了一捆青菜,能还半天价。于是就有些不忍,好像是把她辛辛苦苦挣的钱花掉了。
为了心安理得,他想起那张卡。于是算了一下结婚这几年她的收入总和,把这笔钱存了进去,依旧把卡放在抽屉里。
他心里舒服多了,这等于她的钱一分也没动,家里所有开支都是在花自己的钱,不必为她的节俭内疚,也可以对自己的奢侈坦然了。
以后他就养成了习惯,每到她领工资的日子,就留心她说的数目,然后偷偷用自己的钱存在那张卡上。这样做,他多少有点儿游戏的心理:等退休了,再让她看,她一辈子究竟挣了多少钱,一分也没动,一辈子花的都是我的钱,呵呵,多有成就感。
也是想顺便考验自己,如果真的全靠自己,这个家会过成什么样子呢?事实是,影响甚微,每月为她存的那些钱,根本微不足道。
他更神气了,觉得自己就是一棵大树,而她只是树上的一根枝条。所以说话做事就更理直气壮,脾气也大了。只要两人吵嘴,不管起因是什么,他都一概觉得委屈:“我在外面做事,要看上司脸色,要忍受同事排挤,还要照顾复杂的社会关系,更何况要兼职搞设计,经常熬夜,睡眠总是不好,身累心也累,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你惹我生气,好意思吗?”
她也不服:“我怎么了?我也照样上班啊,还有做不完的家务,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你,难道我轻松吗?”他轻蔑地反驳:“你做的那些,哪一件是大事?光会做家务,能过上好日子吗?得有钱才行。我垮了,这个家还有好日子过吗?”
她就不争辩了。争吵总是以沉默而告终,第二天依旧是一日三餐,简单的家常话,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就像人们常说的“花无百日红”,他怎么也没想到,像自己这样的“精英”竟会在精简中被裁员。他像挨了雷劈,整个人散了架。随后应聘了好几个单位,都没能重新上岗。
她就开导他说:“你可以在家搞设计啊。”他试了几次,可是,仿佛人倒霉了,那些灵感也跟着势利眼,都躲得远远的。
想到昔日的强悍,如今却如此落魄,再看她忙来忙去,毫无怨言,他不禁心生愧疚,想,她真是个好女人,不像有的女人,看男人没本事,就会吵架。那自己更该振作起来,他决定自己创业,开个小公司。想法不错,可是本钱呢?以前的确能挣,但花钱如流水,没有长久的打算,现在空空如也。他旋即又变得沮丧,后悔当初太奢侈了。
正一筹莫展时,她下班回家,也许为了让他高兴,她比以前更夸张地晃着手里的钞票说:“看,又领工资了。你别难过,有我呢,咱饿不死。干脆,这段时间你就当休假吧,累了这么多年,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如此体贴和宽慰,差点儿让他落泪,蓦地,他一惊,忽然想到了给她办的那张卡。
急忙赶到银行,一查余额,他吓了一跳,里面已经有好几万元。怎么会这么多呢?每次都是很轻松地存进去,从没算过前后存了多少。
这些钱,够他重新创业了。在自己身无分文的时候,她那微薄的工资累计起来,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这多像她对他的好,在殷实的生活中不被察觉,却在最困难的几十天里,那么坚实地浮现出来。
他捧着这张卡,喜极而泣。他想,这个秘密永远不告诉她,等自己创业成功了,还要继续以她的名义往卡上存钱,不多存,就存她工资的那个数。等老得动不了了,再让她看,那是她挣了一辈子的钱,虽然曾是一笔笔的小钱,但日积月累,便是可观的巨款。
然后,还要对她说:“这多像你对我的好,平时点点滴滴的小好,攒了一辈子,便成了感天动地的大爱。”
那年,她和他正是最美丽的季节,刚刚考上大学,他是从偏远农村出来的孩子,她也是。
他们刚来到繁华的大都市,满眼都是惊奇,甚至看到摩天大楼都会晕高,听到城市同学流利地说英语,他们会自卑,看到同学说“热狗”。他们还真的以为是一只狗。当他们被人嘲笑是乡下人时,他们总是会相互安慰,许久,两颗心就近了。
和所有小恋人一样,他们一起打饭,一起去逛公园,都花钱不多。大多时候,她和他要泡在图书馆里。写写小纸条。人虽然贫穷,爱情世界里的光芒是一样的,他和她,就那样轰轰烈烈地爱了。
因为都穷,所以,和别的恋人比起来,少了花前月下。他极少给她买东西。有一次她看上了一副红手套。十块钱,他摸了摸兜里,只有七块,于是只好尴尬地笑笑。后来。她买毛线织了两副,都是红手套,一人一副,她说,才用了五块钱的线,值吧?他把她搂在怀里,发誓要对她好一辈子。
大三时。他们出去打了一些工。情况好一些了,因为可以教几个小孩子数学和物理,他有了一些钱。这次,他用自己两个月的薪水为她买了一条项链。因为有一次逛商店时,她盯了那条项链好久,试了又试,当时他就说。我有了钱了会买给你。那是条银的链子,非常精美的做工,戴在她的颈上,熠熠生辉。她不是一个特别好看的女孩子,可戴上这条项链之后显得非常美。
不久正好是她的生日,作为生日礼物他送给了她那条项链,而她说,我也有一件礼物送给你。
她送给他的,是她的处女之身。
那天,在一个简陋的小旅馆里,她和他。那样的缠绵那样的动情。他说,我一辈子会对你好的,不论谁将来有多大能耐,好不好?一辈子,我们不分离。
她把自己的身体蜷进他的怀里,泪流满面。她相信这个男人会对她好的。
两个月之后,她恶心呕吐,身体出现了强烈反应,她怀孕了。
这是件可怕的事情。她找他来商量,怎么办?
做掉吧,他说,我们还是学生,校方知道会开除我们的,我们明年就要毕业了,不要冒这个风险。
不,她执拗地说,我要这个孩子,因为这是我和你的孩子。因为我爱他,我一定要他。
一个月后,她办了因病休学的手续,然后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回了家乡。
他几乎每天写信问她的情况,到他大学毕业时,孩子出生了,是一个男孩儿。
她没有再回来上学,而他留在了大城市上海。本来他可以回山区的,因为她在那里等待他。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给一个小公司打工,挣的钱刚刚能果腹,她在等待他毕业,然后一起过幸福生活。
可他没有回来,他说,上海机会多,等有了钱。我会接你和孩子出来的。
这个诺言,他没有实现。
实际的情况是。他只回家看过她一次。发现她变得那样难看,碎乱的头发,又黄又瘦的脸,穿的衣服极邋遢。上面还有奶渍。小孩子不停地哭闹着。和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他相比,她就是一个还没有走出大山的女人。他一阵阵地害怕:他真的还要她吗?真的还带她走吗?
她还是那样依赖他,问他在上海怎么样。他说,混得不好,你再等等。他是撒了谎的,那时,他已经是公司的部门主管了,月薪可以拿到七八千。而她只有几百块钱,分别时她还拿了一千块塞到他手里,说,你在上海开支大。拿着。他的眼泪要下来,知道自己辜负了这个女人。上了火车,他打开那纸包,是散乱的一千块钱,大概是她凑了好多零钱才凑出来的吧。
而他却骗了她,他决定,用钱来还这笔帐。
不久,他给她寄去了两万块钱,写了一封信,他只说,我太忙了。可能现在结不了婚。那时。他还不好意思直接说分手。
而她不久就把两万块钱寄了回来,她说,真对不起,我没有等你,我结婚了,说好是一辈子的。可我结婚了。
他哭了,她是多懂事的一个女人啊,为了他,她才结的婚啊,这也是为了让她自己死心啊。她把自由还给了他,把爱情也还给了他。他没有勇气回家乡看她一眼,他想,从此,各自奔前程吧,也许她现在的老公会比他更适合她呢。
那时,他身边有美丽时尚的女子追求他,因了她的离去,他决定,重新开始自己的爱情了,何况,这女孩子家在上海,有权有势,对他是极有帮助的。
不久,他和女孩子远渡重洋出国留学,在美国开了自己的公司。
他有了太多的钱。他有了别墅和私家车,他和她当年梦想的一切都有了,可她却没有了。为了爱情的那粒种子,她选择了放弃,但放弃的结果却是男人嫌她是块过时的布料,根本不想做成衣服来穿了。
他知道自己是个坏毋人,太坏了,所以,他选择五年后回国,在她的家乡投资了一个公司,他准备帮她。
而她那时是家乡一个中学的老师了,快四十岁了,有了半白的头发,人有些微胖。浮肿的眼睛因为过度劳累显得极其无神。见面的一刹那,他们都呆了!他没想到她变得这么厉害,从前还有年轻的踪影,现在,却老成了这个样子!而他更英俊更挺拔,好像二十多岁的样子,那样迷人那样有风度,开着宝马车,穿着几千元一套的衣服!
他们愣了很久,这就是岁月啊,几十年过去了,她年已老色已衰,而他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岁月给她增加的是沧桑,给他增加的却是无穷的魅力。
他见到了他们的儿子,一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如他的翻版,学习非常好,已经保送到北京上大学。他想说谢谢她,却觉得语言那样单薄,他想说对不起。却觉得自己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在她简陋的办公室待了好久,他才敢问一句,你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笑了笑,嘴角的皱纹动了一下,平静地说:我一直都没有结婚。
刹那间,他从椅子上立起来,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内心里的洪水决了堤,如天地间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
她一直等他,一直这样痴情地等待。
你傻呀。他骂,你傻死了啊你。
她眼睛中是泪光,身体有些发抖:你说过的,要相爱一辈子的,我认为它是真的,你说过的。
他蒙住脸,然后缓缓地跪下。这一跪,是他心甘情愿,在爱情上,他不如这个女人。他不懂什么叫一诺千金。
而此时他不能离婚,他的娇妻爱女,他的事业家庭,他所有的一切,再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一个女人,可他知道,她是他心底的一粒珍珠,价值连城。
他发现她颈间的项链,更呆了,已经黑了,银子褪了色,黑黑的一圈在颈间,这是当年他买给她的,曾经最动人最明亮的项链都这样黯淡了,如他和她的爱情,已经是花自飘零水自流。
他问她有什么要求,因为钱不能弥补一切。何况,她看重的一定不是钱,因为当年那两万块她就退给了他。
她笑了,如果你想帮助我,就捐个希望中学吧,看我们这环境多落后。
那是他惟一能做的事情。还与她无关。她眼神里是风过千山的宁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她说,那是我一个人的爱情与忠贞,与你无关的。
她纯净的眼神一如当年,和说那句相爱一辈子时一样动人。
原来,相爱一辈子不是一句简单的话,那是要用一生来践行的一句誓言,用自己的心自己的爱。可惜他没有做到,他知道,这一辈子。他不只是对不起她,他也对不起爱情。
十二年了,除了管教与值勤警卫,梅子几乎没见到男人。为男人而割舍幸福,为男人而锒铛入狱,使梅子在主观上早就想去忘却男人。可是当梧州女子监狱那沉重的大铁门拉开时,梅子第一眼看到的却偏偏就是个男人。
男人在不远处焦虑地朝这边望着,闪亮的眼眸分明在呼唤着梅子深埋于岁月里的记忆,可那络腮胡子却偏又使得刚开启的记忆门扉重新关闭。梅子不敢冒昧,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辽远的天空。冬天的太阳依然眩目,好亮好暖。久违了,蓝天白云!轻轻呼出一口长气,梅子舒坦地闭上了眼睛。
“小丫!”耳边一声低唤,犹如一记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梅子早已迟钝了的神经,猛的睁开眼睛——是他!本来就疲惫不堪的梅子象突然触电般的浑身颤抖了起来,那一幕幕的往事,记住的,淡忘的,如同积压于水池深处的沉渣,哗的一声全都浮出了记忆的表层……
……
他称她小丫,她尊他乔哥。同住滨城靠近郊区一条旧街道上的他们,整个童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直到了念上高中,乔哥与梅子几乎形影不离。两人是亲兄妹还是小恋人,不明就里的人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他们的亲近,很少有人为此而去操心了。
他叫乔云鹏,很阳刚很帅气;她就叫梅子,很俊俏很单纯。接受教育的原因,使得两人优雅的气质明显与众不同,走在街头,拥有极高的回头率。班上好事的同学戏称他们为金童玉女。这郎才女貌,这情真意笃,人们除了善意的嫉妒与眼红,绝没有人敢去试图横刀夺爱。
那年春天,桃花正纷纷扬扬的时候,校园里的绿草地上,两人各捧饭盒吃着晚餐。夕阳将坠未坠,风儿轻轻。
“小丫,再有几个月就要面临高考了,有何打算?”把一块红烧肉从自己饭盒里夹给梅子后,乔哥不经意似地开了口。
“……”梅子没回答,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乔哥看,想弄清楚乔哥问这话的目的。
“凭咱俩的经济情况,都上大学是绝对不可能的。你成绩好,是读书的料,你上!”
“那乔哥你呢?”把那红烧肉重新放回乔哥饭盒,梅子怯生生地问。她预感到乔哥要作出什么重大决定了。
“我吗?再说吧。”乔哥把目光投到了天边的晚霞,“至少我可以找份工作做,支撑你上完大学!”说话的同时,乔哥拿筷子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虽用力不大却迅疾凌厉。这手势梅子明白,它表示绝不具有商量的余地。
梅子家里只有个年迈的老祖母陪她过日子。上学念书除了街道救济,便是亲朋筹措。俗话说的好,贫寒人家无亲友,其实大多时候就是乔哥在帮衬。乔哥也是穷人,母亲生下他在坐月子时候病逝了。父亲踩着三轮车硬是拉拔着他长大。小云鹏自幼懂事,除了竭尽全力把书念好,大量的时间就是用来挣钱。卖报纸、捡破烂,再不就是到餐馆洗碗碟抹桌子,甚至连牵扶着瞎子算命他也干。长大点,拾掇了辆木版车,拉砖块运煤渣,哪里有钱他奔哪里。生活的担子过早地压在了他幼嫩的肩膀上,却同时也造就了他刚强而又善良的品质。邻居梅子家的困苦,他当自家的事。每挣回一点钱来,除了给渐渐年老的父亲买点补品,其余的几乎都用在和梅子的学习开支上去了。
拿到乔哥用血汗换来的钞票,梅子从不说谢谢。她心里牢记着的是书上常看到的一句话:此生无以为报,来世当效犬马之劳。乔哥所做的,决不是谢谢两字能够回报得了的。梅子在努力地寻找一点点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日常,乔哥家的冬暖夏凉,全由梅子着意。老祖母去世后,梅子更是把这当成自己的家一样操着心。密缝细补浆浆洗洗的,总让没娘的乔哥一身整洁地出现于人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一点没错。
如今,高考在即,如何应付继续升学的经济需求,是摆在两人面前一个严峻的问题。当乔哥作出了决定时,梅子知道没必要再为之多费口舌。她把已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回了肚子。望着渐渐暗了下来的天空出神着。那一夜,她睁着眼睛迎来了东方第一道晨曦。
二十多天后,梅子嫁人了。不满二十岁的她,在媒婆的撮合下,跟着个将近六十岁的华侨离开滨城去了南方。消息传来,在高三年段的几百同学中不啻于一场地震。人们震惊了,三五成堆揣摩着猜测着,更多的却是叹息与唏嘘。惟独乔云鹏似乎与他全然无关,照样认真地抄写他的讲义,照样大口大口地扒拉他简易的饭菜。只有细心的人才偶尔看到,深夜的学校运动场,不时出现他徘徊着的身影……
故事的发展很简单,也很不幸。乔哥领取某省地质学院录取通知单的那天,在南方的梅子,用一块砖头把老公的脑袋敲开了。然后平静地走进了公安局大门去自首。根据案情的因果以及认罪态度,法院在量刑的时候实施了人性化,判决梅子有期徒刑十五年,发配到东北的梧州女子监狱。至于她为何弑夫,没人能说清来龙去脉。因为与本文关系不大,笔者也无意去寻根究底。唯一知道的是,服刑期间立了几次大功小功,梅子受到减刑三年提前释放的宽待。走出监狱的时候,她离四十岁还有七年。
这个世间,梅子已经没任何亲人了,此后将投奔何方,梅子心中没底。好多时候,她甚至不想离开关怀着她的管教与姐妹般亲密的狱友,不想离开这塞北的溯风与白雪。当乔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候,梅子无法判断自己是身在梦中或是刚从梦中惊醒。
南下列车的轮子飞旋着,滨城越来越近了,可两人的交谈却越来越少了。十二年的阔别,梅子没勇气提起,是近乡情更怯,或是尽在不言中,有谁能说明白啊。
正值改革刚开始的年代,滨城也在变化着。那满载童年记忆的旧街道没有了,出现在视线里的是正在兴建着的浩大工地。原来住家的地方,现在是个幼儿园。在那边,梅子木偶般地呆立了半个时辰,乔哥默默地站在身后陪着她。在乔哥的安排下,梅子当天住进了一家招待所。
第二天,乔哥又来了,为梅子买来了一件包装得很严实的毛线衣,临走时候,又在桌子上搁下了一小叠钞票。梅子照样没拒绝,可她却第一次说了谢谢。话音刚落,走到门边的乔哥猛地回过了头,象端详着陌生人似地朝着梅子盯了片刻,络腮胡子遮盖下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终于什么都没说,走了。
随着重返家乡,那远逝的记忆潮水般铺天盖地汹涌而至,翻滚着,交叠着,竟使得梅子无力承受。十二年了,她基本适应了那铁窗生涯,适应了那雪地冰天。而当置身这生她养她的土地上的时候,带给她的却是异国他乡般的孤寂与凄凉。实在的说,最令她难于面对的是乔哥以及那粗黑的络腮胡子。四千多个日日夜夜,现在的乔哥他……
两天后,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的阵痛后,梅子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再一次从乔哥身边悄悄地离开了。在狱中曾与一个姐妹谈起,出狱后一起到东北某农场找个活儿做。离开招待所,她在服务台留给了乔哥一张纸条:“乔哥,人生本就是这样奇怪地经常重复着。原谅我的第二次不告而别。别记挂我,更别找我。祝福你和嫂子,祝福你全家人!当星星布满夜空的时候,其中有两颗是我的眼睛……”
……
寒来暑往,很快地三年过去了。塞北的冰雪磨硬了梅子的骨骼与皮肤,惟有胸膛里的那颗心,依然是热的、柔软的,因为它包裹着那挥不去赶不走的往事,它们时不时悄悄地可又猛烈地撞击着梅子的心,使它异常激烈地跳荡着。
几件简易的换洗衣服已经破旧了,惟有乔哥送的毛线衣还舍不得启封。夜深人静的时候,梅子常拥它入怀,让自己那颗依然火热着的心紧紧地熨烫着它,向她倾诉着所有。
今夜无眠。 零下近三十度的气温把被窝冻得简直象冰窖。梅子坐了起来,象为婴儿更换襁褓一样小心翼翼地拆开乔哥送的这件礼物,决定从明天起,让它日夜紧贴自己的肌肤。
撕开包装纸,一件粉红色的毛线衣露了出来,虽款式是几年前的,已经不再流行了,但质量倒是挺实在。用手抚摩着这柔软的毛线衣,一股难于言表的酸楚堵上了梅子的喉口。她无力地躺在床上,把毛线衣贴在胸前,紧紧压住那即将蹦跳出胸膛的心,眼泪迷糊了她的双眼。
突地,梅子感觉手掌按压下的毛线衣里层似乎还有着什么东西,倏地翻身坐了起来,手脚麻利地抖开了它。果然,出现在眼前的是张折叠得很好的纸条,旁边一个深红色的小荷包,里面有个硬物,掏出一看,是个金灿灿的的戒指。梅子迅速扭亮了电灯,象打摆子一样浑身哆嗦着展开了那纸条:
“小丫,这些年来你受苦了,让这毛线衣代替我呵护你。那年你从我身边消失时,我不绝望。我知道你牺牲了自己来换取我的继续升学,我必须走好这个里程。每天,我都在等候,我坚信总有一天会等到你的。今天,你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这个戒指是父亲去世前交给我的,他转达我妈生前的愿望,要我日后亲自把它戴到儿媳妇的手上去。小丫,请求你,帮我满足两位老人家的临终嘱托。两天后,我来听取你的答复……”
紧攒在手中的纸条被揉皱了。这迟来一封信啊,难道人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残酷的事实!一阵天旋地转,梅子瘫倒在床上,锥心钻骨的疼痛袭遍她全身。如果说,十五年前的遁离是个违心的选择,那么三年前的不辞而别便是天意残忍的作弄了。“苍天啊!”望着窗外的夜空,彻底崩溃的梅子发出撕肝裂胆的一声悲鸣。
北风呼呼,夹裹着鹅毛大雪拼命地拍打窗户,谁来回答她?
……
几天后,梅子回到了滨城,发疯似的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乔哥。她后悔当时没问他地址,要不就是留下一个电话也好。大街小巷留下了梅子的足迹,钢铁般坚强的她,如今却是泪痕满面。拖着心力交瘁的身体,梅子努力地找寻往日的同学,查问着旧时的熟人。在几乎绝望的时刻,终于在当年物理老师处知道,就在梅子离开招待所的第三个月,乔云鹏申请到云贵高原支援西部开发去了。那老师说,乔哥是来归还向老师借的资料时顺便说的,至于去的什么地方,老师也不知道。
……
城市的白昼消逝得特别快,才过午不久,太阳就躲进了高楼大厦后面去了,在街道上留下了一大片阴影。行人匆匆,没有人去注意到步履踉跄的梅子。她漫无目的地蹒跚在街道上,在一个小花圃前,实在走不动了,手扶着身边的棕榈树站定。不远处的石凳上,一对小情侣正在如胶似漆卿卿我我。梅子出神地盯着他们看,任由泪水在她脸颊上无声的滚落。
“失去的,我要亲手追回来,天涯海角,我也去!”梅子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声,昂起头,拔腿就朝火车站方向奔去。北风吹着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披散在额头,那只金戒指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闪闪发光。
街道对面,一家餐馆正在庆贺开张,在轰天的鞭炮声中传来了毛阿敏的《千古一爱》:“……千古一爱,心底深埋,惜只惜啊,哀只哀,那爱字到死,也没说出来……”
……
梅子后来如何,有很多不一样的说法。有人说她终于找到了心爱的乔哥,与乔云鹏喜结连理,还多了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日子虽不很宽裕,可是好甜蜜温馨;也有人说,千里跋涉的梅子,不堪风霜摧残,病倒在一个异地旅社里。有个当地人照顾了他,后来两人就结了婚,那人也叫云鹏;更有人说,在西部那叫“云鹏”的山岭边,一个藏族老阿妈收留了昏倒在荒野上的梅子,两人母女相称,过起了日子。传话的人还绘声绘色的补充,那藏族老阿妈长得很象梅子死去的老祖母……